但笑容馬上又重新回到湯薌銘臉上,拱手道:“叨擾列位的清靜,薌銘就此告辭了。”一時眾人紛紛回禮,看著湯薌銘攜孔昭綬向一輛豪華馬車行去。
隻見湯薌銘搶上一步,掀起了馬車的簾子,說道:“孔校長,請。”
孔昭綬怔了一怔,湯薌銘如此客氣,倒叫他不好推辭,正要登車,這時那名副官引著一名軍官匆匆跑來:“大帥。”
湯薌銘扭過頭來,那軍官啪地一個立正,敬禮:“駐湘車震旅長沙城防營營副參見大帥!”
湯薌銘隻瞟了他一眼,便把頭扭了回去,淡淡的說:“鬧什麼呢?”
軍官答道:“報告大帥,有一群要飯的饑民哄搶米鋪的米,標下奉命率城防營前來彈壓,鬧事的二十二人已全部抓獲。如何處置,請大帥示下。”
未加思索,湯薌銘把玩著手串的手食指在空中輕輕一劃——這個動作他做得是那麼習慣成自然。副官卻早會過意來,轉頭對軍官說道:“全部就地處決。”
正要登車的孔昭綬全身猛地一震,連旁邊的紀墨鴻都不禁嘴角一抽。
那軍官顯然也嚇了一跳,臉色發白說道:“處……處決?都是些女人孩子,二十多個呢……”
湯薌銘的頭扭了過來,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是一種極不耐煩的神色,目光森冷,直逼得那軍官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是!”轉身跑步離去。
孔昭綬這時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了湯薌銘的胳膊,“大帥——罪不至死吧?”
微笑著,湯薌銘輕輕將手按在了孔昭綬的手上:“孔校長,您執掌一師,不免有校規校紀,薌銘治理湖南,自然也有薌銘的規矩嘛。”
“可是……”孔昭綬還想說什麼。
湯薌銘輕鬆笑一笑,說:“換作是一師,要是有誰敢亂了規矩,不一樣要殺一儆百嗎”?說話間輕輕拿開了孔昭綬的手,扶著馬車簾子,客氣地說:“孔校長,請啊。”
映著陽光,他的笑容和藹,透著濃濃的書卷氣。望著這張笑臉,孔昭綬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搐起來……隨即遠處傳來了陣陣槍聲。(注:湯薌銘為得到袁世凱的信任,在湘主政期間,大開殺戒,僅有名可查者多達兩萬餘人,因而湖南人民稱其為“湯屠夫”)
“中日親善征文?”端著茶碗的孔昭綬不由呆住了。一旁的紀墨鴻默然不語,似是早已知道。
“說得完整點,應該是‘論袁大總統英明之中日親善政策’。”湯薌銘坐在辦公桌後,手裏摩弄念珠,微笑說道。他身後是滿滿的書架。牆上一副對聯,寫道: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正是當年左宗棠寫於書齋裏的。
孔昭綬沉吟一時,放下了茶碗,緩緩說道:“中日關係,事關國策,一師不過一中等師範學校,學生素日所習,也不過是怎樣做個教書匠,妄論國是,隻怕不大合適吧?”
湯薌銘依然慢條斯理:“孔校長何必過謙?貴校以湖湘學派之濫殤,上承城南遺風,這坐論國是,本來就是湖湘學人經世致用的傳統嘛。剛才拜訪貴校時,薌銘拜讀的那篇學生作文,不就縱論家國,寫得勃勃而有生氣嗎?”
紀墨鴻笑說:“孔校長,大帥如此青睞,將這次全省征文活動交由一師發起,這是大帥對一師的信任,大言之,也是袁大總統對一師的信任,您就不必推脫了。”
孔昭綬沉默一時,說道:“敝校學生,隻怕……隻怕水平欠佳,對大總統的政策缺乏理解……”
湯薌銘笑說:“所以才要讓大家參加征文,加深理解支持啊。”他目光親切,神情和藹。但孔昭綬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了,忽然站起身來,指著那副對聯沉聲說道:“大帥,當年新疆一戰,文襄公用兵車運著棺木,將肅州行營前移幾百公裏於哈密,‘壯士長歌,不複以出塞為苦’,準備與俄軍決一死戰。中法戰爭,文襄公以七十高齡,親赴福建前線督師,法國人攻占台灣島,文襄公大呼‘渡海殺賊’。大帥既以文襄公為師,日本對中國,狼子野心,早已是昭然……”孔昭綬越說越激動,但湯薌銘笑吟吟的目光裏漸漸已閃出森森肅殺之氣。他頓了一頓,將到口的話又硬生生吞了回去,說道:“大帥,當年林文忠公親到長沙,點名要見左文襄公,送了一副對聯,不知大帥是否還記得。”(林文忠公:林則徐,諡文忠)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湯薌銘淡淡一笑,眼中閃過一絲殺機,但瞬即而逝,微笑說:“孔校長言重了,不過是一篇征文而已,哪裏就嚴重到這個地步,再說現在歐戰正酣,列強無暇他顧,隻有日本人置身事外。孔校長你是明白人,此時中國萬萬不可與日本交惡。目前國內反日情緒太過,極易與日人口實。我等暫忍一時,關起門來勵精圖治,薌銘向你保證,隻要拖個一二十年,中國堪與日本一戰,薌銘第一個請纓出征,現在斷不可作這樣的意氣之爭,於國於民都有百害而無一利啊。”
孔昭綬默然半響,沉吟不語。
隻聽湯薌銘續道:“這是袁大總統定的國策,我等要學越王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當年勾踐為得吳王的信任,連馬都養了,我等又何惜幾篇文章來迷惑日人。”
孔昭綬沉默一時,才冷冷說道:“當年李鴻章簽諸多條約,隻怕都是這樣安慰自己的吧?”
湯薌銘聞言緩緩站起身來,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說道:“李鴻章當年,乃是滿清,政廢民馳,亡國在即。民國新立,正蒸蒸日上,又豈可同日而語。”他說到這裏,微微一頓,才說道:“這是國策,孔校長身為一校之長,一師數百師生,都以孔校長為首,校長還是要以大局為重啊。”他說到這裏,目光中的冷意卻越來越盛,有意無意間在說到“數百師生”時拖長了語調,言外之意已再明白不過了。
孔昭綬不由心中一震,那二十二個無辜難民驀然在眼前一閃,他不覺緩緩坐了下來。
湯薌銘微微一笑,說道:“看來孔校長還是深明大義,願意配合我大總統英明決策的。征文的事,就這麼定了,具體的做法,紀先生,你向孔校長介紹一下吧。”
紀墨鴻忙道:“是。”站起身來,自口袋裏拿出一張紙來,對著孔昭綬大聲說道:“湖南將軍湯大帥令,一,本次征文,以‘論袁大總統英明之中日親善政策’為題;二,所有應征文章須在一周內完成;三、征文以一師為發起策源,首先在一師校內開展,除號召全校學生踴躍參加外,凡作文成績名列前三十名者,必須參加;四,征文結果,須送將軍府審閱;五,征文結束後,以一師為範例,將征文比賽推廣至省內各校,照例實行;六,凡征文優勝者,省教育司將頒以重獎。征文第一名除獎勵外,省府還將特別簡拔,實授科長以上職務,以示我民主政府求才若渴之心。”
紀墨鴻念完,孔昭綬仍是一言不發,隻聽湯薌銘輕言細語說道:“征文之事,就由紀先生協助孔校長,即日實施,好嗎?”
孔昭綬回到學校,已經是下午了。他呆呆的坐在辦公桌前,一動不動。那張“中日親善征文”告示就攤在桌子上。
紀墨鴻推開了房門,孔昭綬仍舊一動不動,仿佛充耳未聞。他拿起那張告示一看,頓時急了:“孔校長,您怎麼還沒用印啊?我可都等半天了。您到底要拖到什麼時候啊?”
孔昭綬依然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