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薌銘揣摩袁世凱的意思,歐美列強雖然反對二十一條,但現在身陷歐戰泥潭,也隻能說說而已。中國無力獨自對抗日本,隻能極力維護和日本的關係。隻是國內輿論喧囂,現在要做的,就是要壓製輿論,輿論都掌握在讀書人手裏。湯薌銘下車伊始,便是直奔長沙兩大千年學院之一的城南書院。
孔昭綬等人早已得到消息,當下裏帶著眾位老師出迎到學校的大門。
“晚生湯薌銘冒昧叨擾,列位先生,有禮了。”湯薌銘已搶先抱拳招呼。
“湯大將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孔昭綬趕緊還禮。
紀墨鴻趕緊介紹說:“這位就是一師的孔昭綬校長。”
湯薌銘含笑又一抱拳說:“久仰久仰。”
孔昭綬笑說:“豈敢豈敢,大帥客氣了。”
湯薌銘聞言說道:“孔校長,薌銘能否提個小小的要求?”
孔昭綬說道:“請大帥指教。”
湯薌銘沉聲說道:“城南舊院,千年學府,本為先賢授業之道場,湖湘文華之濫殤,薌銘心向往之,已非一日。今日有幸瞻仰,可謂誠惶誠恐,又豈敢在先賢舊地,妄自尊大?所謂大帥、將軍之類俗名,還是能免則免了吧,免得折了區區薄福。”
孔昭綬呆了一呆,“這個——”
湯薌銘微笑說:“就叫薌銘即可。”
孔昭綬倒不好再客氣了,說道“鑄新先生如此自謙,昭綬感佩不已。”
湯薌銘目光微向孔昭綬身後移動,問道:“這幾位是——”
孔昭綬一讓楊昌濟:“這位是板倉楊昌濟先生。”
湯薌銘頓時肅然起敬:“原來是板倉先生?久仰大名了。”
楊昌濟笑一笑說:“哪裏。昌濟不過山野一書生,怎比得鑄新先生海內學者,天下聞名?”
紀墨鴻提醒著,“孔校長,此地可不是講話之所,是不是先請大帥進去坐啊?”
孔昭綬點點頭一笑說:“對對對,倒是昭綬失禮了。就請鑄新先生先到校長室喝杯茶吧。”
湯薌銘略一沉吟,說道“校長室就不必了——不如教務室吧,薌銘就喜歡那種傳道授業、教書育人的氛圍。”
孔昭綬微微一怔,說道“那——也好。鑄新先生,請——”
湯薌銘含笑說道:“列位先生請——”
一行人直進了大門,向教務室而來,但見林木深處,回廊曲折,隱隱有讀書聲傳來。湯薌銘輕聲說道:“當今天下英雄,首論湖南,湖南精英之才,多出於兩院,這讀書的,日後隻怕就有左文襄公,胡文忠公在內。”
孔昭綬笑說:“鑄新先生太過誇獎了,左胡二位,那是何等人物,城南百年才出一二,我們可不敢有此奢望。”
湯薌銘笑說:“孔校長太謙遜了,遠的不說,黃克強可就是從城南出去的,我等雖然政見不同,但克強的才華,薌銘還是佩服的。”
一時說話,早來到了教務室。紀墨鴻說道:“早聽說大帥學鍾繇、張芝,得二王之精粹,可否為這千年書院賜一墨寶,也為後人添一佳話。”
湯薌銘笑說:“豈敢豈敢,列位都是方家,薌銘哪裏敢班門弄斧。”
孔昭綬說道:“鑄新先生客氣了,先生學貫中西,名聞天下,若能得先生大筆一揮,我一師蓬蓽生輝。”一時便叫人拿紙筆,湯薌銘也不推遲,當即寫下“桃李成蔭”四個字。
“好字,有懸針垂露之異,又有臨危據槁之形。可謂得鍾王三昧。”袁吉六帶頭鼓起了掌,圍成一圈的老師們掌聲一片。
湯薌銘放下了筆,“僭越了。其實,薌銘此生,一直在做一個夢,夢想像列位先生一樣,做一個教書人,教得桃李滿天下,可惜提筆的手,卻偏偏拿了槍,可謂有辱斯文。”
紀墨鴻忙道:“大帥太自謙了,論儒學,您是癸卯科年紀最輕的舉人;論西學,您是留學法蘭西、英吉利的高材生;論軍事,您是中華民國海軍的創建者。古今中外,文武之道,一以貫之,誰不佩服您的博學?”
湯薌銘微搖了搖頭,卻轉向了楊昌濟:“板倉先生才真是學問通達之士。”
楊昌濟說道:“昌濟好讀書而已,豈敢稱通達?”
湯薌銘卻長歎了一聲:“薌銘畢生之夙願,便是能如先生一般,潛心學問,隻可惜俗務纏身,到底是放不下,慚愧慚愧。”
大家都笑了起來,湯薌銘謙恭有禮,又兼才氣過人,一時眾人都漸漸與他親近起來。
隻聽湯薌銘說道:“孔校長,貴院學生的文章,薌銘可否有幸拜讀?”
孔昭綬說道:“先生說哪裏話,還請先生指教。”一時便請袁吉六將毛蔡等人的作文拿來。湯薌銘接過,第一眼便是毛澤東的,卻見上麵寫著毛潤芝,微微一詫,笑說:“這裏也有一位潤芝麼?”
楊昌濟笑說:“這位學生心慕當年的胡潤芝胡文忠公,便改表字為毛潤芝,讓先生見笑了。”
湯薌銘微微一笑說:“夫子雲十五而誌於學,古今有成就者,莫不少年便有大誌。”他說到這裏,指一指楊昌濟,又指一指自己說道:“你我當年,恐怕也立過這樣的誌向吧。”
楊昌濟不覺大笑,說道:“少年輕狂,不知天高地厚,不提也罷。”
湯薌銘也大笑起來,說道:“當年胡文忠公與左文襄公在城南書院非但是同窗,還是莫逆之交,有人說,無胡林翼便無左宗棠,敝人生平最服左文襄公,倒要好好看看這位毛潤芝的文章。當不當得潤芝這兩個字。”
他一時低頭,細看文章,點頭笑說:“嗯——好文章,文理通達,深得韓文之三味,氣勢更是不凡,當得潤芝這兩個字。”抬起頭向袁吉六說道:“袁老先生,能教學生寫出這樣的文章,果然名師高徒啊。”
袁吉六大鬆了一口氣,忙道:“總算能入方家之眼。”
湯薌銘放下了文章,問道:“這個毛潤芝應該是一師學生中的翹楚了吧?”
袁吉六點頭說:“以作文而論,倒是名列前茅。”
湯薌銘微一沉吟,說道:“哦——哎,孔校長,薌銘能否借貴校學生的作文成績單一睹啊?”
孔昭綬忙答道:“那有什麼不行?”
接過作文成績單,湯薌銘看了一眼,卻轉手交給了紀墨鴻。他站起身:“列位先生,今日薌銘不告而來,已是冒昧打攪,先賢之地既已瞻仰,就不多耽誤各位的教務了。”
大家也都站了起來,準備送客。
湯薌銘卻微笑說道:“差點忘了——孔校長,薌銘此來,還有一件公事,想請您過將軍府一敘。”
孔昭綬不覺一愕,“我?”
湯薌銘點頭說:“對,非您不可。趁著車馬就便,不妨與薌銘同行如何?”
孔昭綬還來不及回過神來,湯薌銘已攜了他的手,向外走去。眾人方才行到一師門前,湯薌銘正待告辭,這時遠處忽然一聲槍響,隨即傳來一片喧鬧,把眾人都驚了一跳。護衛的軍警頓時都忙亂起來,湯薌銘眉頭微微一皺,副官隻看了一眼他的眼色,立即會意,匆匆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