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納於大麓烈風驟雨弗迷 (一)(3 / 3)

一連三四天,毛澤東都呆在書房,也不管好歹,書架上的書,摸了一本就讀,讀罷便放在左手邊,一時那裏的書越堆越多。這一天他正看得出神,忽然一隻紙折的蛤蟆被放到了他的頭上,回頭見開慧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後。他哈哈一笑,抓下頭上的紙蛤蟆:“沒有天鵝肉吃,我可不願意當癩蛤蟆?”

開慧伸手給他,“來,咬一口啊。”

毛澤東笑說:“哦,我把小師妹吃了,老師還不得找我算賬?”

開慧哼一聲說:“諒你也不敢!”她靠在毛澤東身邊坐下:“看什麼呢?”伸手把書拿了過來,“《諸葛亮文集》?早就看過了。”

“你才多大,就看諸葛亮文集?”

“誰說我小啊?下學期我都上中學了,看這個算什麼?”

“好好好,十四歲的大姑娘。那我抽一段考考你。”

開慧急了:“我隻說看過,又沒說都記得。難道你看一遍就都記得啊?”

“差不多。”

開慧嚕著嘴:“吹牛皮,我不信!”隨手翻開一頁,“《誡子書》,背呀!”

毛澤東張口就來:“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汨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誌無以成學,淫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年與時馳,竟與日去,遂成枯落……”

“好了好了,《出師表》!”

“臣本布衣,躬耕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毛澤東一口氣背了下來。

開慧不服氣,要毛澤東翻出所有看過的書,一心要考倒這位師兄,不厭其煩地提著問題,毛澤東卻是對答如流,地上的書越堆越多,二人幾乎沒有了落腳的地方。

這時天漸黑了下來,毛澤東笑說:“我說開慧,你要考到什麼時候?”

“考到你錯為止。”開慧甩著小辮子說。

毛澤東無奈的搖一搖頭,他是拿這個小師妹一點辦法也沒有。楊開慧又拿起書來,說道:“《莊子》知北遊,快答。”

“知北遊於玄水之上,登隱棼之丘……”

開慧隨即把手裏的書扔到一邊,又拿起一本來,終於看到《五燈會元》十八卷,毛澤東錯了一句,開慧哈哈大笑,叫道:“我贏了我贏了。”此時天已全黑,毛澤東笑說:“天這麼晚了,贏了就去睡覺吧。”

開慧頭搖得撥浪鼓一樣說:“不行,古時候學生背不出書是要受懲罰的,我要罰你。”

毛澤東呆了一呆,笑說:“有你這樣蠻不講理的老師麼?”

“我就是蠻不講理,你怎麼樣?”開慧揚起臉說。

毛澤東搖一搖頭,說道:“好吧好吧,你說怎麼罰,楊先生。”

開慧眼珠亂轉,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如何來懲罰。毛澤東笑說:“不如這樣,讓你打一下手心。”

開慧哼了一聲說:“想得美,太輕了,這樣,罰你明天陪我去抓魚,不許反悔。”說話間也不管毛澤東同意不同意,轉身便跑了。毛澤東笑一笑,自顧看書。

第二天一大早開慧便來了,扯了毛澤東便走,毛澤東無奈,隻得隨他出來。

兩個人背著釣竿,提著魚簍出了門,沿溪而行,那溪水曲折,直行出數裏,在一座山下彙成一個港汊。一灣綠水沿山勢環繞,直向東折去,岸邊綠草如茵,兩個人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放眼一望,小山如黛,稻浪翻滾,遠處三兩間茅舍點綴。清風徐來,吹著開慧的發梢,她一身鄉下姑娘打扮,更襯出她清水芙蓉的臉蛋,煞是可愛。

“怎麼樣,我們鄉下漂亮吧?”開慧卷起褲管,把白嫩嫩的小腿伸進溪水裏撥弄著。

“這算什麼?一般般。我鄉下長大的,我們家那邊,比這兒還漂亮!那個山,那個水——你是沒看見過,比畫上畫的都好看!”

“不可能。”

“你還不信?史書上都有記載,當年舜帝南巡,經過我們那裏,見山水靈秀,歎為觀止,乃為之製韶樂——韶樂你知不知道?就是‘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那個韶樂!那麼美的音樂,就是看了我們那裏的山水才作出來的,所以,我們那裏就叫韶山,你說美不美?”

“是嗎?”聽他這麼一說,開慧都有點悠然神往了,全然不去追究孔子到底去過韶山沒有。

“小時候,每年這個時候,我就在我們家對麵的山坡上放牛,一邊呢,就撿柴、撿糞,撿完了,往山坡上這麼一躺——”說著就往草地上一躺,“太陽一照,風這麼一吹,舒服啊——”

開慧學著他的樣子,也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有空啊,我就和鄰居家的小孩一起,挖筍子,捉泥鰍,爬到樹上摘樟樹果果,下到水塘裏去撈魚,夏天就遊泳,春天就放風箏,反正名堂搞盡。”

“這些我也玩過,不新鮮。”

“新鮮的也有哇,比方我們那裏,最有意思的,就是唱山歌——這邊山上唱,那邊山上的人就和,一問一答,看誰比得誰贏。那些山歌真的有意思,我到現在還記得。”

開慧來了興趣,支起了身子:“那你唱一個我聽聽。”

“我唱得太難聽了。”

“難聽就難聽嘍,又沒有別人,唱一個嘛。”

毛澤東坐起身來:“好,給你唱一個——《扯白歌》,就是專門扯謊的歌,比哪個扯謊扯得狠些,怎麼不可能就怎麼唱。你聽啊——(完全湘潭土音,唱)生下來我從不唱捏白的歌,風吹石頭就滾上噠坡嘍。出門就碰噠牛生個蛋,回來又看噠馬長個角嘍。四兩棉花它沉噠水,咯大個石磨子它飄過噠河嘍……”

毛澤東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山歌來,不知在念還是在喊。見開慧樂不可支,他更加手舞足蹈起來,“……新娘子到噠二十四,新郎倌還穿條開襠褲啊。半晚上一摸尿濕噠床呀,我是你的堂客不是你娘嘍……”

黃昏的路上,開慧握著一把淺紫色的野菊花,腳步十分的輕快,一路想起潤之的山歌,忍俊不住地笑著,很快到了家,門是虛掩的,開慧推開門,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楊昌濟任她跑到內室去了,毛澤東拿著魚簍、釣杆跟了進來,突然一愣,又驚又喜:“老蔡,子升,你們怎麼跑來了?”

楊昌濟神情凝重地放下手裏的一份報紙:“他們倆,是來送這份報紙的。”

“譚都督被撤職了?”三人都沒有做聲。

1913年3月20日,袁世凱密令武士英在上海火車站刺殺宋教仁,以阻止國民黨組閣,因而引發了國民黨“二次革命”戰爭。湖南督軍譚延嬽作為新成立的國民黨湖南支部支部長,也宣布湖南獨立。但他一向主張“文明革命”,民國建立後,裁撤軍隊,發展經濟。其時湖南建立了省議會,頒布了新刑法;興辦了大量的民營及省辦的實業,修築了第一條湖南的公路——長沙至湘潭公路;廢除清朝的田賦製度,減輕了農民的負擔;還拿出經費大辦教育,選派公費留學生,為湖南的建設培養人才。

但當時湖南軍事薄弱,軍隊僅有湖南軍事廳長程潛臨時搶編的三個步兵團及一個炮兵營,加上原來剩下的唯一一個湘軍第一師,總共不到兩個師的兵力,無力抗袁。黃興在南京兵敗出走後,譚延嬽隻得取消湖南獨立,後在黎元洪、熊希齡的擔保下入京待罪,被袁判了四年有期徒刑。

蔡和森打破了沉默:“江蘇撤了,浙江撤了,四川撤了,廣東撤了,如今,又輪到我們湖南了,看來,不把中國各省的都督都換成隻服從他的人,這位袁大總統是不會罷休啊。”

子升激動地說:“刺殺宋教仁,解散國民黨,把持國會,修改約法,這兩年,他袁世凱這個大總統的權力已經擴大都得沒邊了,他難道還不滿足?他到底想怎麼樣呢?”

“獨裁!”楊昌濟沉聲說道:“他要的,就是獨裁!”

毛澤東與蔡和森都微微點了點頭。

子升不禁歎了口氣:“總統獨不獨裁,我們也操不上心,我隻擔心,譚都督在,湖南還算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可譚都督這一走,我們湖南,隻怕從此要不得安寧了。”

一旁的開慧沒有見過這麼嚴肅的場麵,一直緊張地聽著,聽到子升的話,急了:“真的?那,那學校呢?學校不會出什麼事吧?我下學期還要上周南去讀初中呢。”

子升安慰開慧,也算自我安慰:“學校當然不會有事。教育乃立國之本嘛,不管哪個當權,也不管他獨不獨裁,總不至於拿教育開玩笑。”

蔡和森分析道:“那可難說。民權他可以不顧,約法他可以亂改,區區教育,在獨裁者眼裏,又算得了什麼?”

“要我看,也好!”一直沉默著的毛澤東語出驚人。

“好?”子升沒聽明白。

“對,好!”毛澤東揚聲說道,“欲使人滅亡,必先令其瘋狂,你想他袁世凱撤銷國務院,成立政事堂和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這次改組,支持過他的進步黨人都退出了政府,同時剝奪了段祺瑞等人的軍權,集軍政大權於一身。他不但進步黨人得罪完,連段祺瑞這些最親信的人都不要了,不是將要眾叛親離是什麼?他愛蹦達,讓他蹦達去,等蹦達夠了,他的日子,應該也就到頭了!”

“可他這一蹦達,中國就得大亂啊!”

“大亂就大亂,治亂更迭,本來就是天理循環,無一亂,不可得一治!三國怎麼說的,‘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可是……”子升還要說,楊昌濟卻抬手止住:“世事紛擾,國運多舛,中國是否會亂,亂中能否得治,確實令人擔憂。作為你們的老師,今天,我隻想提醒你們一句話,不管時局如何發展,不管變亂是否來臨,讀書求真理,才是你們現在最重要的事。非如此,不可為未來之中國積蓄力量。子升、和森、潤之,記住我的話,好好用功,為了將來,做好準備吧。”

三個學生認真地點了點頭。

“還有我呢?我也要算一個吧?”開慧突然插了一句。

師生們都笑了,毛澤東一拍她的腦袋:“要得,你也好好用功,做好準備,到時候,國家有難,就靠你這個花木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