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詠的背影隨著馬車漸漸遠了,大家有點悵然若失,興奮過後疲倦襲來,都打算各自散去,蕭子升問道:“警予,你去哪裏?周南好象現在關了門。”
向警予笑笑說:“我現在無家可歸了,你們誰收留我。”眾人都呆了一呆,大家一群光棍,如何收留一個女孩子。蔡暢想了想笑說:“去我家吧,隻是太擠。我、我媽三個人一張床。警予姐你習不習慣?”
向警予笑說:“我無所謂,隻怕太打擾了。”毛澤東笑說:“就這樣定了,老蔡負責把兩位女士送回家,我還是到愛晚亭當亭長去。”
蔡和森沉吟說:“你等著,一會兒我來陪你。”毛澤東笑一笑,自顧去了。大家各自散去。
“媽,我們回來了。”蔡暢一陣風似地蹦進屋來,葛健豪正在看書,聽見丫頭的叫聲抿嘴笑了笑,又見她一身濕漉漉的,發梢還在滴水,皺了皺眉,佯作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順手拿了條毛巾給她擦頭發,眼睛有些吃驚地望著後麵,神采飛揚的兒子身邊竟然有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落落大方地望著她。
“媽,這位是向警予小姐。”蔡和森倒是沒有絲毫扭捏。警予甜甜地叫了聲“伯母”,目不轉睛地望著葛健豪。隻見她雖然穿一件粗布上衣,眼角漸已爬滿皺紋,滿臉疲憊之色,但一雙眼便如一泓深潭,深邃寧靜,而舉止之間,自然顯出一種優雅沉靜,仿佛天然生成的一般,全無半點的矯揉造作。
蔡暢換好了衣服,笑嘻嘻地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遞給警予,葛健豪笑了笑,“你的衣服能穿啊?”丟了套衣服給兒子,“把門關上,出去換了。”蔡和森再進屋頓時眼前一亮,鬆煙燈下,警予穿著一件衣料華美、刺繡精致的老式大紅旗式女裝,映紅了她白淨的臉蛋,越發襯得眉目如畫,嬌豔無比。葛健豪打量著警予,多年不穿的嫁衣倒也找到了個好衣架子,欣賞地笑了:“真像我年輕的時候啊。”蔡暢拍手叫道:“好漂亮,好漂亮,警予姐穿上媽的衣服,就像個剛出嫁的少奶奶。”警予眼角瞟到呆子般的蔡和森,終於也羞澀起來,她有些慌亂地拿起了葛健豪開始放在破木桌上的書——那竟是一本雪萊的詩集!
“伯母,您在看這本書?”警予驚訝地問,葛健豪微微一笑,算是承認——“跑了半晚上,都餓了吧?晚上就吃山芋煮野菜,家裏沒什麼別的東西,委屈向小姐了。”
“挺好啊,我正好嚐嚐鮮嘛。”
吃飯時警予悄悄掃了一下四周,狹小的房裏,家具雜物並不多,都已破舊,觸目所及到處是書。葛健豪一邊看書一邊吃飯,挾到了一塊山芋,順手放進了蔡暢碗裏,又挾起野菜送進嘴裏。警予看得呆了,想起周敦頤那老夫子的話:何陋之有啊?
吃過了飯,夏日雨後的夜空,清亮透明,清風過處,警予的心如微波浮動。她第一次安安靜靜地坐在蔡和森身邊,聽他娓娓道來。
“我媽媽原來不叫葛健豪,叫葛蘭英。我外公是曾國藩的一員部將,做過道台,所以我媽也算大戶小姐出身。年輕的時候,她和鑒湖女俠秋瑾、同盟會的第一位女會員唐群英曾經是非常好的朋友,三個人還結拜過姐妹呢。”
警予睜大眼睛望著他,秋瑾、唐群英?蔡和森微微一笑,繼續說道:“16歲的時候,我媽嫁給了我爸,成了湘鄉大財主蔡家的少奶奶,你身上穿的這件衣服,就是她出嫁的嫁衣。後來呢,她就生了我們。我小名叫彬彬,老家的人都叫我彬少爺。”
警予疑惑地望著他,欲言又止。
蔡和森看出她的疑惑,笑了笑:“你是想問現在怎麼會這個樣子?是嗎?——簡單說起來,因為我媽跟我爸不是一路人。我媽媽愛讀書,個性也強,她相信男女應該平等,相信社會一定會進步,相信女人也能成為社會的棟梁,所以我媽跟我爸的關係一直不好。後來,我爸到上海,學會了抽鴉片,還討了小老婆,我媽就跟他徹底鬧翻了。兩年前,我爸做主,收了一個財主家500塊光洋的聘禮,把我妹妹許給那家同樣抽鴉片煙的兒子,我媽媽堅決不同意,就跟我爸離婚了。”
警予簡直不敢自己的耳朵:“離婚?”
“不敢相信是吧?在那樣的封建家庭裏,一個女人,居然主動提出離婚!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傷風敗俗。我爸當然不答應,就提出了條件,除非我媽媽放棄一切家產,一分錢也不帶走。他肯定覺得,像我媽這樣做了半輩子少奶奶的家庭婦女,一旦離了夫家,不可能生存下去,所以就用這樣的條件要挾我媽。”
“但伯母偏偏就答應了。”警予慨然歎道。
蔡和森笑了:“做了半輩子夫妻,我爸還不如你了解我媽——她一點也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帶著我們兄妹,就這麼空著兩手,離開了那個家。”
“所以你就從彬少爺,變成了現在的蔡和森?”
“能夠跟媽媽在一起,還有什麼是不能放棄的呢?你知道嗎?就靠那雙手,媽媽養活了我們兄妹,供我們讀書,她自己還半工半讀,進了女子教員養成所,成了全長沙年齡最大的學生。就是在進校那天,她改成了現在的名字——葛健豪。”
兩個人幽幽地吸了口氣,燈光從窗口透出,葛健豪的影子投在窗紙上,她正在補衣服,警予覺得她補衣服的影子都透著難以言表的高貴!
警予突然握住了蔡和森的手:“你知道嗎?以前,你一直是我的偶像。今天我才知道,為什麼你會成為我的偶像。”“為什麼?”“因為你有這樣的媽。”警予此時對蔡和森的母親充滿了羨慕和敬仰,她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日後成為她的婆婆,也成為中共黨史中唯一不是共產黨員的女性。
一夜大雨之後,清晨柔和的陽光照在愛晚亭外垂柳的葉尖上,雨珠晶瑩剔透,耀出七彩的光。池塘漲滿,燕子直掠而過,歇在亭子的簷上呢喃。
楊昌濟一腳踏入愛晚亭,毛澤東兀自睡夢正酣,手腳袒露,被子也被踢到一邊。楊昌濟在他身邊輕輕地站住,俯身下身來看著他,一年多以來,他對這個小夥子越來越欣賞,隱隱覺得在他的身上擔負著自己一生中未竟的理想,他不敢說從他身上看到了國家的希望,但可以肯定地說,他看到了這個時代的希望。他是一塊尚未琢磨的寶玉,而自己,是琢玉者。
毛澤東隻隱隱感覺有個影子擋住了陽光,睜眼一看又驚又喜:“楊老師?”
“要不是子升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一直在這裏當野人啊?快起來收拾東西跟我去板倉。”原來暑假來臨,楊昌濟嫌城市喧囂,打算回到老家長沙縣板倉鄉下,臨走時蕭子升前去道別,才知道毛澤東在愛晚亭睡在“天地之間”,又好氣又好笑,決定把這小子帶到鄉下,也讓他安心讀書。
毛澤東翻身起來,搔頭笑了笑,趕緊手忙腳亂收拾東西。
板倉離長沙不遠,上午便到了。此時正是早稻熟的時候,一路稻浪如海,隨風而起,毛澤東隨楊昌濟轉過一座小橋,遠遠便見一座大宅子隱於綠樹之中,青磚鱗瓦,陽光照過來,屋後丘陵綿延起伏,四處寂靜一片。
楊昌濟推開了門,卻見院中一個青年正在那裏讀書,聽得門響已經站起身來,叫道:“爸。”他身邊一個女子,四十上下,梳一個大髻,麵色豐腴,舉止閑雅,笑一笑說道:“回來了。”
楊昌濟點點頭,回頭招呼著還站在門外的毛澤東:“愣著幹嘛?進來吧。”毛澤東扛著行李走進門來。楊昌濟介紹著:“我的學生,毛潤之,你們都聽我提起過的。潤之,這是你師母。”
毛澤東趕緊鞠躬:“師母好。”向仲熙微笑著點點頭,這裏楊昌濟一指那青年:“這是我兒子,楊開智。”
毛澤東笑說:“開智兄。”
楊開智也微微一笑,“潤之兄。”
楊昌濟隨即問道:“對了,開慧呢?”
向仲熙說道:“誰知道又上哪兒瘋去了?這丫頭,一天到晚也沒個消停。”
楊昌濟也不以為意,向毛澤東一揮手說:“潤之,跟我來。”他徑直把毛澤東帶到書房,“這個暑假,你就住這兒了,我這兒也沒什麼別的,就一樣——有你看不完的書。”毛澤東頓時眼睛都直了——偌大的書房裏,重重疊疊,一架一架,一層一層,全是書,毛澤東上前撫著一層層的書本,貪婪地伸過頭去,雙眼圓睜,恨不能一下子把他們看個仔細。
楊昌濟笑說:“生活上需要什麼,隻管跟你師母說,她會給你準備的。”
“不不不,什麼都不要,”毛澤東興奮得有點語無倫次,“有這些就夠了,什麼都夠了,都夠了都夠了。”他把行李卷隨手往地上一扔,抽出一本書,往行李上一坐,迫不及待地翻了起來。
楊昌濟微笑帶上門出來,隻聽他吩咐向仲熙:“仲熙,從今天起,多做兩個人的飯。”
“不是就一個客人嗎?”向仲熙一怔。楊昌濟隻一笑,說:“照我說的做,沒錯的。”
毛澤東卻全不理會,隻在那裏看書。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毛澤東鋪開紙開始他的隨筆,眼前的書上,突然掃過了一條辮角——毛澤東一抬頭,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眯了眯眼,一個紮著小辮的小姑娘,約十四五歲,托著俏生生的圓臉,帶著點好奇和挑釁。
毛澤東奇怪地問:“你看什麼?”“看你呀。”“看我什麼?”“看你的眼睛。”“我的眼睛?”
“看看跟一般人的有什麼不一樣,看看我爸爸為什麼會說有個學生眼睛怎麼怎麼明亮啊,有神啊,堅定啊,藏了好多好多遠大理想在裏頭啊。”開慧誇張的表情把毛澤東逗笑了,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哦——我知道你是誰了,楊開慧,我的小師妹。”開慧頭一偏,也伸手一捏他的鼻子:“我也知道你是誰。毛澤東,我爸爸最喜歡的學生。”
兩個人同時說道,大笑起來,好像久別重逢的好朋友。開慧拉著他,“快走吧,我是來叫你吃飯的,你看書的時候爸爸不讓我過來呢。”
楊夫人向仲熙已經在廚房等著他們了,毛澤東這才記起還未曾拜見師母,覺得失禮,楊夫人卻並不計較,隻微笑著看著他。
飯桌上毛澤東的表現讓楊家人開了眼界,捧著一隻大得嚇人的海碗,狼吞虎咽,吃得嘖嘖有聲。開慧驚奇地盯著毛澤東的吃相,他第一碗很快見底,到飯甑邊抄起大飯勺,一連幾下,他居然又堆了滿滿一海碗飯——飯桶一下子空了大半。開慧目瞪口呆,向仲熙卻看著楊昌濟會心一笑。
毛澤東回頭這才發現發現大家都看著自己,當下裏端著大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向仲熙連忙挾上一大筷子菜,放進了毛澤東的碗裏,笑道:“快坐下吃,潤之,我呀,就喜歡看你們年輕人吃得多,吃得多,身體才好嘛——就跟在自己家裏一樣,別客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