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納於大麓烈風驟雨弗迷 (一)
轉眼已是暑假。一師有校規:暑假期間,學校閉校,學生一律不得滯留校內。毛澤東和張昆弟早已約好了暑假留在長沙讀書,借宿蔡和森家。毛澤東是個急性子,這一天也不等張昆弟,背著行李卷先行來到了蔡家。
進門看時,卻見蔡家正在搬家,狹小的房間裏,中間擱了一張床,四周被家具書本雜物堆得滿滿當當,幾乎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葛健豪和蔡暢正在裏麵收拾。毛澤東連忙放下行李卷,一邊幫著做著搬運之類的重活,一邊問道,“伯母,蔡和森呢?”葛健豪猶豫的工夫,蔡暢已經代為回答了,“我哥搬到愛晚亭去了。”毛澤東當即明白了,也不說話,隻搬著東西。
他幫完忙已經近了黃昏,扛著行李卷,直奔嶽麓山而來,沿石徑而上,天氣極是悶熱,空中雲層越積越厚,直從遠處綿延的山巒之間紛湧過來,山道上蜻蜓四處亂飛,毛澤東忖度著要下大雨,不由加快了腳步。
愛晚亭內,一座舊草席鋪在正中地麵,亭欄上一竹籃子的書,旁邊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幾件簡單衣物。兩根亭柱間拉著一條麻繩,蔡和森正在將剛剛洗過的一師校服晾上繩子。大概是熟悉了的緣故,幾隻膽大的小鳥嘰嘰喳喳,在他不遠處自在地覓著食。毛澤東童心忽起,身子猛然向前一衝,鳥兒們拍起翅膀,撲啦啦飛上半空,這才大聲說道,“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蔡隱士,好個首陽遺韻,夷齊之風啊。”
蔡和森回頭看到毛澤東,既驚且喜,忙問,“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你以為你能甩得下我啊。”毛澤東把行李卷往地上一扔,拿起桌上攤開的書翻了翻,是一本《西方哲學史》,遂坐下從頭看了起來。蔡和森不禁笑笑搖頭,幫著毛澤東鋪開了行李,“讓潤之兄陪著我露宿山野,對不住了。”毛澤東拿著書往鋪蓋上一躺,“天當房,地當床,清風伴我好乘涼。好得很啊。不到這山野中露宿一番,哪裏享受得到這夏夜清涼,體會得出這天人一體的境界?”蔡和森笑著說,“你還別說,昨天在這兒住了一晚,仰頭蒼茫無盡,低頭群山巍巍,著實是大開心胸啊。”“心胸著實是大開,就是有一點不好?”“什麼不好?”毛澤東拍著肚皮說,“餓啊。”
二人相視大笑,笑聲在山野之中形成回聲,連綿不絕。就在此時,一道閃電驟然劃破長空,緊接著轟然一聲,驚雷驟起,大雨不期而至,天色也刹那間暗了下來。頓時莽莽嶽麓籠罩在一片傾盆之中,雨水如簾,從亭簷直垂下來,被風一吹,一掃酷熱煩悶。
蔡和森手忙腳亂收拾著衣物書籍,毛澤東將雙手伸在雨中,感受那份雨水衝刷的涼爽和快意,還是覺得不過癮,遂回頭叫道,“唉,老蔡,想不想去爬山?”“爬山?”“對啊,趁著這滿山夜色歸你我所獨享,烈風驟雨中,淩其絕頂,一覽眾山,豈不快哉!”
這時嶽麓山已成了雨的世界,豆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在狂風中來回急旋,迫切找尋著最後的落腳點。蔡和森看著毛澤東躍躍欲試的眼神,心內也不由一熱,騰地站了起來,毛澤東大笑,一把拉住他,“走吧。”
二人衝進雨中,大雨一下子就把他們澆了個全身濕透,不由得同時打了個寒噤,毛澤東精神一振,大喊一聲,“好痛快,雨中的嶽麓,我們來了……”
忽然,一道閃電,似乎把前麵的天空劃開了一道口子,片刻之後,驚雷在他們身後響起,毛澤東大笑,“老蔡,我們快些跑,看是這閃電快,還是我們快。”二人頓時狂奔起來,隻聽毛澤東的聲音在大叫“老蔡,我們來喊吧,看是這雷聲大,還是我們的喊聲大!”
“啊……啊……啊……”
山道上,一身濕透的毛澤東和蔡和森長嘯狂奔在雨中,喊聲劃破雨夜,直震長空,仿佛兩個狂野的鬥士,完全融入了這雨中的自然。
“潤之!”“潤之哥!”“蔡和森!”風雨中,隱隱有無數聲音傳來。
蔡和森停下來,拉住毛澤東,“有人在叫我們?”“好象有很多人?”二人順著喊聲直奔回去,隻見蕭子升、蕭三、張昆弟,陶斯詠,向警予,甚至蔡暢也來了,站在愛晚亭裏焦急地張望,蔡暢急得直跺腳。向警予倒也罷了,平日裏斯文含蓄的陶斯詠鞋襪,裙擺全已濕透,斑斑點點濺滿了黃泥。看到他們二人從樹林裏鑽出來,陶斯詠這才放下一直懸著的心。
“你們怎麼來了?”毛澤東問。“來找你們啊,今天是……”向警予剛要說話,不料卻被蕭子升打斷,“還問我們,這麼大的雨,你們這是上哪裏去了?”“爬山啊!”“爬山?”“對啊,剛從山頂下來。”毛澤東似乎意猶未盡。
“大風大雨的,爬山?你們搞什麼名堂?”蕭子升問道。原來,毛澤東那邊前腳離開蔡家,蕭三幫著張昆弟送行李後腳便到了蔡家,這才發現蔡家又揭不開鍋了,原租的三間房,也退掉了兩間,蔡和森自己也沒地方住了,這才不得不搬來愛晚亭。蕭子升蕭三趕緊四處聯絡同學借錢,一時忙亂,待籌好了錢回蔡家,正撞見陶斯詠向警予來找毛蔡二人去慶祝生日,得知他們二人在愛晚亭,頓時一齊找上山來。
“大風怎麼了?大雨怎麼了?古人雲:納於大麓,烈風驟雨弗迷!今天,我和蔡和森算是好好體會了一回!老蔡,你說是不是?”毛澤東回過頭問蔡和森。
“沒錯!風,浴我之體,雨,浴我之身,烈風驟雨,浴我之魂!”蔡和森一掃平日的沉穩。
“說得好!”向警予情不自禁,放開嗓子大喊一聲,“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毛澤東大踏步重新回到雨中,“來呀,還站在那裏做什麼?來體會一下,體會這風,體會這雨,享受這大自然的暢快淋漓!”蔡和森也在喊著,“來呀,都來呀!”
向警予一陣麵紅耳熱,第一個扔掉雨傘,大雨一下子澆在她身上,一陣暢快的清涼襲遍全身,她仰起頭,迎接著雨水,縱情高呼,“舒服,真的很舒服!你們快來啊,都來試試!”
蕭三,張昆弟,蔡暢也深受感染,一個接著一個,扔掉雨傘,拋開一切束縛,衝進雨中大喊大叫。
陶斯詠看著雨中興奮不已的朋友們,千金大小姐的矜持正慢慢從她身體裏遠去,她邁開子升為她撐著的雨傘。子升試圖攔住,但看著雨中酣暢淋漓的毛澤東,推開了子升,衝進了雨中。大雨衝刷著她的身體,她仰起頭,伸出雙手迎接著雨水,似乎要把這二十年來一直在縛著她的東西全部衝走,感受到那股從靈魂深處徹底解放出來的自由。她輕輕舔了舔嘴角的雨水,雨水竟然是鹹的。不知何時,束縛的淚水,放縱的雨水已經混合在一起,已分不清哪是淚水,哪是雨水。
“山川在我腳下!大地在我懷中!我——就是這原野山川之主,我——就是這天地萬物之精靈——!”在她身邊,毛澤東忽然大喊起來,陶斯詠被這喊聲所吸引,悄悄移動腳步,站在了毛澤東的身邊。
毛澤東一時興起,一手抓住斯詠的手,另一手握住了蔡和森,“來呀,一起來呀,跟我一起喊,風——雨——雷——電——”
青年們自由的狂呼直破夜空,疾電破空,驚雷掠地,驟雨如潑,大自然的一切仿佛都在與青年們相互應和。
不知誰最先提議,“我們念詩吧。”
一語未畢,毛澤東和眾人已是此起彼伏,一路大聲對吟起李白的《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來: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廬山秀出南鬥傍,屏風九疊雲錦張。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闕前開二峰長。
銀河倒掛三石梁,香爐瀑布遙相望。
回崖遝障淩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黃。
黃雲萬裏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
閑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
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
遙見仙人彩雲裏,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願接盧敖遊太清。
蕭子升撐著雨傘站在愛晚亭內,小心避讓著大雨,看著毛澤東他們連連搖頭不已,最讓他難以理解的是陶斯詠,這個平日裏最含蓄斯文不過的大小姐,也跟著毛澤東一起瘋瘋顛顛。眼看著這群人手牽手大踏步朝山下走去,蕭子升這才有些急了,追了上去。直追到湘江邊,看著眾人居然要過江,呆了一呆說:“不是吧,你們還要到城裏去瘋。”
毛澤東大笑說:“那又怎麼樣,我本楚狂人,不驚世駭俗,又哪裏當得一個狂字!”眾人都哄笑說:“正是,子升,你不要扭扭捏捏了,把雨傘扔了。”
蕭子升搖頭苦笑說:“你們瘋了,我可沒瘋。”但終究不放心,隨著眾人過了江。長沙城內,所到之處,一扇扇臨街的門窗都已打開,不少居民探出頭來,臉上的表情都如出一轍——不敢置信。一位戴老花鏡的老先生使勁揉揉眼睛,待到證實眼前所有一切是真實而非做夢之後,不禁長歎,“傷風敗俗,簡直是傷風敗俗!”
蕭子升也是哭笑不得,眾人拐過一道彎,迎麵忽然是一片火光通明,寫著大大的“陶”字燈籠一排列開,眾多仆役恭恭敬敬地齊聲叫道:“小姐。”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蕭子山抬頭看見陶會長板著臉,站在眾多仆役的最前麵。他再回頭找到陶斯詠,看到她正悄悄縮回一直被毛澤東拉著的手。
陶會長深吸一口氣,竭力壓住心頭的怒火,放緩了語氣問,“斯詠,這幾位是?”
“我的……幾個朋友。”陶斯詠忐忑不安,但有些不甘心,特地跟毛澤東介紹,“這是我爸。”
陶會長打量著這群青年們,一個一個身上都滴著水,鞋襪衣裙,到處濺著泥點。看著他都滿不在乎。
“斯詠,今天你生日,你姨父姨母一直在家等著給你過生日呢,先回家吧。”陶會長說。
“今天你生日?”毛澤東有些意外。斯詠點頭。“你看你怎麼不早說?都沒給慶祝一下……”“斯詠——”陶會長打斷毛澤東,他臉上的微笑已經快保持不住自然了,“走吧。”想了想,又說道,“謝謝你們幾位送斯詠,我們先走一步了。”
陶斯詠跟著父親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對毛澤東說道,“謝謝你,也謝謝大家,讓我過了一個有生以來最有意義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