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 (一)
劉俊卿自過年那日被趙一貞的父親羞辱趕出趙家之後,不敢再去趙家,每日裏躲在巷口張望,心想哪怕是見上一麵也好,至於真見了麵要說些什麼,或是答應趙一貞些什麼,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故而每每看到趙一貞的身影出現在巷口,他反而躲得比趙一貞還快,唯恐被她發現。
那一日,趙一貞還沒放學,劉俊卿正躲閃著東張西望,冷不防被人橫過來當胸一掌,推得他一個趔趄。劉俊卿大怒,挽了袖子正要上前據理力爭,但一看原來是三堂會的老六,帶著兩個青衣打手直往趙記茶葉店去。劉俊卿忙把到了嘴邊的話全部吞回肚裏,遠遠憋在後麵偷看。
那三個人進到趙記茶葉店之後,一個青衣打手把一張印得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關公像甩在櫃台上。趙老板連忙拿了一塊光洋恭恭敬敬放在關公像旁邊。
另一位青衣打手眼睛也不抬一下,說道:“馬爺有話,從這個月起,你這種店麵的香火錢一律兩塊。”
趙老板陪著笑說:“兩位爺,我這小店不一直是一塊嗎?”
“怎麼,不想給?”
“不是這話。實在是生意難做啊,就一塊我都是牙縫裏擠著省呢……”趙老板隻差點跪下了。
“你這店是不是不想開了!”青衣打手把桌子一拍,趙老板嚇得一哆嗦,老六看看這火候也差不多了,這才慢條斯理地故意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家不肯敬關二爺。”
“不敬關二爺?嘿,我說你他媽的……”老六嘴裏的三字經才剛出口,一轉眼,看到一位背著書包,身穿周南校服的女學生站在店門口。她瓜子臉兒,目如點漆,烏黑油亮的兩把辮子襯得膚白如玉,文靜秀雅。當她看到老六他們,那一副既吃驚有些害怕的樣子,把老六整個人都看呆了。女人他見過不少,手下就打理著三堂會的兩家妓院,但妓院裏那些女人,要麼花枝招展,要麼庸俗不堪,再就是幫會裏那些女人,提刀砍人,出口罵街,還可以說得上是手裏嘴裏都來得,文武雙全,哪象眼前這位女學生,既有良家女子的賢良,又有女學生的新潮體麵。
老六的眼光一直追著這位女子,看著這女子走到趙記茶葉店的後院,放下簾子,再回頭看到手下正在又拍桌子又要拆店,“啪”地揮出一巴掌,打得手下暈頭轉向:“吵什麼吵?你吵什麼吵?老子在這兒,輪得到你來耍威風?從今天起,這間店的香火錢免了!誰敢再提拆店的事,我先把他給拆了!還不滾!”又轉頭對趙老板說,“沒事了,沒事了啊。老板,做生意,做生意。都是一家人,以後常來往,常來往啊。”說話間直出門去。
趙老板呆呆的看著老六三個人晃晃蕩蕩的背影漸走漸遠,一回頭,正看見趙一貞從簾後出來,隱隱間已經有些明白了老六所謂的“一家人”是怎麼回事。但他不敢再想下去。
這時趙一貞已經走過來,低聲說:“爸,我出去一趟。”
趙老板心不在焉的點點頭。
斑駁的夕陽,清清冷冷地灑在小巷陳舊的青石板上,一步,又一步,趙一貞在青石板來來回回地走著。她早就看到了躲在牆後的劉俊卿,或者說,她每天都看到了劉俊卿,她在等,等著劉俊卿自己出來,象個男人一樣主動站出來。
趙一貞再一次從劉俊卿身邊經過,劉俊卿仍然躲在牆後。趙一貞停下來:“你每天等在這兒,就是為了躲著我嗎?如果你以為我和我爸想得一樣,那你何必還等在這兒?你明明知道,有些事是我根本不會計較的,從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沒想過你是少爺公子還是窮學生,可要是連你都躲著我,連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你讓我怎麼辦?這份感情,我需要有人跟我一起堅持啊!”
劉俊卿臉貼在牆上,雙唇緊閉。趙一貞也一動不動,她在等劉俊卿的回答,夕陽一點一點從她月白的衫子上退到牆角,直到巷子裏都暗了下來,遠處麓山寺的鍾聲隱隱傳來,但劉俊卿仍然一言不發。趙一貞歎息一聲,轉過身來,緩緩離去。
劉俊卿這時才從牆角憋了出來,他張了張嘴,但最後還是忍住了,隻看著趙一貞的背影,閉上了眼,抱頭蹲下身來。
劉俊卿回到學校,天已經全黑,他一路不斷對自己說,不要再想她了,從現在起,我隻一心讀書,出人頭地,讓爸和妹妹都過上好日子,這些就隻當它是一場夢。但他一夜也沒有合眼,滿腦子裏都是趙一貞的那一雙眼睛,第二天一放學,他又出現在趙記茶葉店的拐角,居然看到三堂會的老六也來了。
他剛弄了個新發型,穿一身不知哪裏找來的西裝,歪歪斜斜掛了根領帶在脖子上。老六也是一夜沒睡,趙一貞的影子總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已經想得很清楚了,這些新潮的女學生不是翠紅樓的婊子,也不是三堂會的姨太太,她們講究的是自由戀愛,慢慢培養感情。他就從今天開始慢慢培養。
茶葉店裏,趙老板正在算帳,看到老六進來,連忙滿臉堆笑,又是泡茶又是敬煙。老六嘴裏說:“兄弟們沒來打擾吧。”眼睛卻在四處張望。
趙老板連聲說,“多虧六哥照顧。”
老六看了半天,也沒看到趙一貞的影子,徑自站起身來,掀開裏屋的簾子,向裏探頭。趙老板呆了一呆,“六哥,您老在找什麼?”
老六嗬嗬一笑,“小姐沒在家呢?”
正在這時,門外腳步聲響,趙一貞走進店門。老六連忙放下簾子,迎上前去,“小姐放學了?”
趙一貞麵無表情,一言不發,直往內屋而去。
老六討了個沒趣,嘿嘿笑了兩聲,摸著腦袋說,“小姐脾氣不小啊。”趙老板忙陪笑說:“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
老六卻一笑,“沒事沒事”一時在店裏又轉了幾轉,見趙一貞全不露頭,翹著腿在椅子上又坐了一時,這才向趙老板一拱手,說道:“打攪打攪。”揚長而去。
此後一連幾天,老六有事沒事過來竄門子,三句話不離趙一貞。趙老板如何不知他的意思,但隻裝聾作啞。
這一天,老六前腳剛走,趙老板想了半天,這才吞吞吐吐地對女兒說:“一貞,以後……要是老六他們過來,你別總板著臉,應付一下也就是個意思。”
趙一貞象是被人扇了一耳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亂如麻。她心裏自然明白,父親也不願意她跟著老六這個流氓,但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得罪了三堂會,別說做生意,連命能不能保住都難說。再說,父親的意思也不是說讓她跟定了老六,就是敷衍敷衍,拖過一時是一時。但這樣的行為,在趙一貞的眼裏,就是對愛情的背叛,就是對不起劉俊卿。
趙一貞轉身衝出家門,此刻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找到劉俊卿,隻有劉俊卿才是她心裏的安慰。
果然,她在拐角牆根找到了劉俊卿。劉俊卿蹲在那裏,雙手抱頭,嘴裏叨叨著,“我沒用,我沒用……”
“你都看見了?”趙一貞在他身邊蹲下。
劉俊卿不敢抬頭看一貞,“我沒用,一點用也沒有,每天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流氓來騷擾你,我卻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幫不了,我沒用,我真沒用,我不是個男人……”
一貞伸手去撫摩劉俊卿的頭,她的手才剛剛碰到他的頭發,劉俊卿就象觸電般躲開了。忍了很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一貞哭著說:“俊卿,這些事我們一起來解決好不好,隻要我們一起努力,一定會有法子的。俊卿,你抬頭看我啊,難道你連抬頭看我一眼的勇氣也沒有嗎?”
忽然,劉俊卿猛地站起來,低著頭,轉身就跑,跑得飛快。趙一貞伸手去拉,卻拉了個空。
“俊卿——”趙一貞撕心裂肺的聲音從小巷深處傳來,象一把最鋒利的刀,把他的心硬生生剜出一個大洞,怎麼填也填不滿。
劉俊卿是明白趙一貞的意思的,但一個趙老板,已經讓他黔驢計窮了,現在又多出一個三堂會的老六來,跟三堂會鬥,無疑於以卵擊石。劉俊卿用“識時務者為俊傑”這話安慰自己的同時,更恨自己沒本事,恨這世道不公,有人有錢,例如王子鵬,有人有勢,例如三堂會,還有人有權,例如紀墨鴻。反觀他自己,無錢無勢也無權,一無所有的他,拿什麼去跟一貞一起堅持那份感情!
劉俊卿幾乎陷入絕望,一連幾天上課也好,讀書也好,全無心思。這一天才放學,忽然見紀墨鴻向他招手,他一時進了紀墨鴻的辦公室,隻聽紀墨鴻說道:“關上門。”
“老師找我有事?”劉俊卿掩上了門。
“有個機會,你想不想抓住?”紀墨鴻含笑著問他。
“什麼機會?”
一時紀墨鴻說出一段話來,劉俊卿隻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輕飄飄的,隻要踮一踮腳,就可以飛起來。他告辭出來,飛快跑下樓梯,把迎麵而來的同學手裏拿著的試卷課本撞得滿天飛揚。同學驚訝地看著他,他卻看也不看一眼,抬起頭繼續向前飛奔,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找到趙一貞,告訴她,他們的愛情有希望了,他們的生命,重新開始了。
他衝進趙記茶葉店,把正在看店的趙一貞嚇了一跳,又想父親此時正好在家,生怕劉俊卿難堪,忙從櫃台後麵出來,打算攔住劉俊卿,卻不料趙老板聽到動靜,馬上從安簾後出來,把趙一貞往內屋推:“你給我進去,進去!”
劉俊卿氣喘籲籲:“一貞……趙叔叔,您聽我說……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一聲……”
趙老板見劉俊卿不象來搗亂的,“什麼事?”
“我要當科長了,省教育司一司科長。”劉俊卿興奮地說。
“當科長?可你不是二年級還沒讀完嗎?”趙老板冷眼看著他。
劉俊卿解釋說:“是這樣,我有一個老師,是教育司的督學大人,剛代理了教育司長,他一直很欣賞我,這次那個科長的位置空出來了,他說,隻要我能參加我們學校講習科的畢業考試,考個第一名,他就推薦我接這個位子。到時候,我就是算是民國政府正式的文官,光薪水就比當老師高出好幾倍,隻要我再努力好好幹,以後,還能升署長,升司長……”劉俊卿還欲滔滔不絕繼續往下說,卻被將信將疑的趙老板打斷,“你說的——是真的?”
劉俊卿一再保證,“是真的。趙叔叔,我一定會認真考,一定會爭取到這次機會的。您就上我見見一貞,讓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好嗎?”
劉俊卿知道趙一貞就在旁邊,也聽到他剛才所說的話,但是,他不管,他要親口再對趙一貞說一遍,這是他對他們感情的保證。
劉俊卿這番話,在趙老板聽來,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在他的算盤裏,與其讓女兒跟三堂會老六那個大字不識,隻會耍狠的流氓,還不如遂了女兒的心願,許了眼前這位劉俊卿。這小子,窮是窮點,但好歹也是讀書人,難不保日後會有飛黃騰達的一天,說出去也體麵。怕就怕這小子說話不盡不實,誇誇其談,到頭來,竹籃打水空歡喜一場事小,得罪了三堂會老六可就是家私性命不保的大事。
趙老板臉上頭一次有了笑容,對劉俊卿說:“我也沒說過你們就不能見麵了嘛——一貞,一貞。”等到一貞迫不及待從裏屋出來,趙老板半步也不離身,擋在兩個人中間,說:“俊卿呢,是來告訴你一個消息的,告訴完了他就會走,至於以後還來不來,就看他那個消息是不是能有結果了。”
劉俊卿一心沉浸在愛情重燃希望的喜悅裏,哪裏想到就這短短三兩分鍾的工夫,趙老板這個生意人的腦子裏,已轉過了這許多念頭。“您放心,趙叔叔!”劉俊卿口中喊著趙老板,目光卻是迎著趙一貞,“這個第一名,我一定會考到手!”
這些天,老六一天三趟地往茶葉店跑,趙老板唯恐被他被撞見,忙說道:“話已經帶到了,人也已經見到了,機會我已經給你了,至於晚飯我就不留你了,你好自為之。”
劉俊卿本想趁著這好消息,能堂堂正正跟趙一貞見上一麵,出去走走,倒倒這些日子的絕望苦悶。趙老板一席話,勾出了他的隱憂。轉入講習科參加畢業考試,這方麵的手續問題,紀墨鴻既然開了口,自然不用他操心,但講習科那邊還有個天才蕭子升,從入學作文開始,就一直壓在他頭上,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世間的讀書人也是分三六等的,最差一等是王子鵬那樣,讀來讀去都是倒數第一,自己對自己都沒什麼信心,幸虧有個好爹娘罩著,否則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再次就是毛澤東那種人,有一點小聰明就到處張揚,弄得天下皆知,老師同學平時還能被他灌點迷湯,不過一到考試就現真章,平均分也好,總分也好,加加減減下來也不過如此。最可怕的就是蕭子升蔡和森這種人,平時也沒見他們如何熬夜加班加點努力用功,一到考試,不是滿分就是名列前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