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 (一)(3 / 3)

劉三爹出了一師校門之後,沒有直接回家,他要找到兒子。兒子剛才這樣衝出去,他怕兒子一時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來。他四處打聽,終於在離家不遠的巷口找到了劉俊卿,正蹲在角落裏發呆,一臉的驚惶失措。

“回家吧。”劉三爹對兒子說。

此時劉俊卿已全然沒了主意,麻木地跟在父親身後回了家。聽說父親生病的秀秀也趕回了家,“哥,你也回來了,我聽少爺說,爸今天在街上昏倒了。哥,要不,明天我們一起送爸去醫院好好檢查……”

“秀秀,我沒事。”劉三爹打斷女兒,“你哥今天在學校闖大禍了。”

劉俊卿不願在妹妹麵前提起學校的事,這樣更讓他覺得顏麵掃地,他粗聲粗氣打斷父親,“有什麼不了起,不就是一所師範學校嗎!讓他們開除我好了,正好,我還不想讀了呢!爸,不是我說你,當著那麼多的人,你跑去跟校長下跪,現在是民國,滿清那一套不時興了,你這樣一跪,我的麵子全讓你丟光了。我可說了,別說校長沒答應,校長就是答應了,我也沒臉再回那個學校。”

“家裏現在這個情形,不讀一師,俊卿還能上哪兒去讀啊?”劉三爹心一急,牽動了病情,又開始不停地咳嗽,“好歹也讀了兩年了,總不能白讀了不是?”

秀秀一邊幫父親捶背順氣一邊心疼地說:“爸,歇歇好吧,為了哥,您都熬成什麼樣了?”

“我不怕,我怎麼都熬得住,我隻要俊卿有出息。”

“可我心疼!我也想哥有出息,可出息也要自己把得住,不能拿您的命來換啊!”

“夠了!”劉俊卿聽著父親和妹妹的對話,一字一句,都象刀紮在心口上一樣,除了疼痛,別的什麼也沒有,“你們說夠了沒有,啊?說夠了沒有?是,我沒出息,我自找的,我混蛋!可我願意這樣嗎?你以為我不想好好讀書?我也想!我也想出人頭地,我也想光宗耀祖!我也夢想有一天,自己有大好的前程,到那個時候,爸不用再賣臭豆腐,你也不用再給人當丫頭,咱們劉家都能過上好日子,都能挺直腰杆做人!可做夢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啊?”

劉三爹和秀秀都被嚇呆了,秀秀扶著父親,遠遠地躲在角落裏,看著劉俊卿踢翻凳子,狂亂地揮舞著手臂想要抓住些什麼,想要與虛空中的命運拚命,但最終,還是兩手空空。

劉俊卿越說越顛狂,“這個世道就是這樣,賣臭豆腐的兒子就是賣臭豆腐的兒子,我不是你那個王少爺,天生的好命,要什麼有什麼,我隻是個窮賣臭豆腐的兒子,窮買臭豆腐的兒子!沒有看得起我,沒有人會給我機會,哪怕是給了,老天也搶走它——老天爺也知道,我就是個窮賣臭豆腐的兒子,我沒有別的選擇啊……”

說到這裏,劉俊卿已經撐不住了,頹然坐在地上,全身猶如散了架一樣,精氣神什麼也沒有了,房間裏安靜得隻聽得到呼吸聲。

正在這時,吱呀一聲房門聲響,劉俊卿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孔昭綬,方維夏,還有王子鵬正站在門前!

王子鵬提著食盒,打量著整個房間,除了破敗還是破敗,唯一與這破敗格格不入的,是劉俊卿腳上那雙蹭亮的皮鞋,與自己那雙一模一樣的皮鞋。

王子鵬想到秀秀,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有了錢就全部積攢下來說是給哥哥讀書。他萬萬沒想到那個哥哥,就是劉俊卿。他低頭從劉俊卿身邊經過,走到秀秀身邊。

“少爺,你怎麼來了?”秀秀問。

“我不放心,來看劉老伯和……你。剛巧在外麵碰到了校長他們,就一起來了。這裏麵有些吃的,給劉老伯補身體。秀秀,以後缺什麼跟我說,孔校長還找你哥有點事,我先走了。”王子鵬放下食盒,跟孔昭綬、方維夏打過招呼之後匆匆離去。自始至終,他沒有跟劉俊卿這個昔日好友說一句話,哪怕是看他一眼也沒有。

劉三爹趕緊把剛才被劉俊卿踢翻的凳子扶起來,用袖子擦了又擦,“校……校長大人?這怎麼好意思,為了我們家俊卿的事,還讓您親自跑一趟,這可怎麼好意思……您看看,家裏實在不成樣子,校長大人,您就將就著坐吧。”

孔昭綬沉默了一時,沉聲對劉俊卿說:“多餘的話我現在說得再多,你也聽不進去。這裏有些錢,你拿去先給你父親治病。學校方麵,不會隨便放棄一個學生,會給每一個年輕人改正錯誤的機會,劉俊卿,你自己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到學校來找我。”說罷拔腳就走。

方維夏跟了出來,“劉俊卿這事,打算怎麼處理?”

孔昭綬想了想,長長地一聲歎息,“開除學籍,留校察看吧。”

“校長打算給劉俊卿一個機會?”

“怎麼也不能把人往死裏逼吧?希望這一次他能夠從中吸取教訓,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對嘛,前幾天你不是說學校要請個校役嗎?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下,就請劉俊卿的父親,也算是幫那個家庭解決點實際困難。”孔昭綬搖一搖頭,長吸了一口氣。

一個星期後,劉俊卿重返校園,隻見校園內外裝飾一新,“第一師範講習進修班畢業典禮”的橫幅,高高懸掛在禮堂正中。通往禮堂的路上,八班的同學們身穿整齊的校服,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討論些什麼。劉俊卿忙迎上前去,在臉上堆出笑容打算跟他們打個招呼,才走了不過兩三步,同學們看到他,原本熱鬧的氣氛一下子消失了。同學們紛紛加快腳步,遠遠繞開他。

劉俊卿不得不停下腳步,遠遠地站在一邊,在那群人中尋找著熟悉的身影,終於,他看到了王子鵬,很顯然,王子鵬也看到了他。

劉俊卿欣喜若狂,踮起腳,揮起右手,剛要喊王子鵬的名字。就在此時,王子鵬一側身,避開他的目光,搶在他開口之前叫道:“陳思道。”挽住那位同學的肩,很快融入人群。

劉俊卿木然地繼續走著,今天的畢業典禮,所有老師也來了,紀墨鴻走在最前頭,滿臉是笑。劉俊卿精神一振:“老師……”他才吐出這兩個字,紀墨鴻卻扭過了頭,仿佛眼中沒看見這個人,又仿佛,從不認識他劉俊卿,邁著方步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進到禮堂,劉俊卿悄然在最後一排找了個位置坐下。講習科的畢業生們都坐在第一排正中,老師們反而坐在了兩旁。偌大的禮堂裏,座無虛席,掌聲如雷,畢業生一個個正按孔昭綬讀出的名字,次第走上講台,領取畢業證。

“……講習科第二名畢業生:何叔衡!”掌聲中,何叔衡上台,向孔昭綬鞠躬,接過畢業證,再轉身向台下師生鞠躬,最後麵向校旗,九十度深深鞠躬。

孔昭綬拿起最後一份畢業證:“講習科第一名畢業生:蕭子升!”

劉俊卿猛然抬頭,主席台上,蕭子升正從孔昭綬手裏接過畢業證書,台下,楊昌濟,徐特立,袁吉六,還有毛澤東,蔡和森,都在鼓掌。劉俊卿暗暗咬了咬嘴唇,低頭悄然離開了禮堂。

劉俊卿一個人在學校裏漫無目的的亂走,他知道他現在隻有忍,但他無法抑製自己心中的失落和恨意,禮堂內的掌聲還在一陣接一陣,仿佛一口刀,在一點一點的刺他的心,一種尖銳的疼痛瞬間傳遍了全身。他握緊了拳頭,一拳擊在一棵老槐樹上。

這時忽然有腳步聲傳來,劉俊卿回過頭,遠遠見何叔衡、蕭子升、蔡和森和毛澤東四人一麵說笑,向這邊走來。他立時向樹後一閃,隻聽毛澤東笑說:“我們同學終於有人有收入了,子升進了楚怡小學,叔翁你呢?”

“修業小學。”何叔衡答道。

“好好,都離長沙不遠,以後沒飯吃,就去吃你們的大戶。”毛澤東大笑說。

“還是那句話,有我蕭子升一口,就有你毛澤東一口。”蕭子升肅然說。

蔡和森在一邊沉吟一時,說:“雖然叔翁和子升兄畢業了,可我們讀書會的活動還得繼續,叔翁和子升兄,仍然是咱們讀書會的一員,每次活動,沒有特別理由不得缺席。”

何叔衡忙說:“求之不得。”

四個人一路說話,全沒有在意到劉俊卿,直走了過去,遠遠隻聽蕭子升問,“潤之兄,馬上就放暑假了,你有什麼計劃沒有?”

“我跟張昆弟約好了,這個暑假留在長沙讀書,至於住宿問題嘛——”毛澤東嘿嘿一笑,“當然是去蔡和森家打秋風借宿。”

劉俊卿從樹後走了出來,他冷冷的看了四人的背影一眼,握緊了雙拳。

暑假的第一個星期天,陶斯詠滿二十周歲。因為是整生日,中國又素來有男做單女做雙的規矩,陶會長決定為女兒大肆操辦一番。

多方打聽之後,得知德國洋行那裏新來了一個做西餐的西洋廚師,會做很精巧的叫什麼生日蛋糕的西式點心。陶會長親自把這人請到家裏,忙碌好幾天,做了一個一米多高的九層大蛋糕,每一層除了雕花奶油之外,還裝飾了各式時令水果。為了配合這個大蛋糕,又特地照著美國電影裏的式樣,訂製了十幾米長的餐桌,鋪上精美的繡花台布。桌上除了按照西洋人習慣,擺上西餐甜品之外,又把幾十樣長沙人常吃的燈芯糕,糖油粑粑,土豆餅,水晶饅頭等小點心,甚至米豆腐,麻油豬血,煎餃等街頭小吃也都擺了上去,也算是中西合璧吧。

陶斯詠和向警予也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生日蛋糕,看了好半天之後,斯詠才說道:“爸,其實也就是個生日,用得著那麼講究嗎?”

陶會長嗬嗬笑著說:“我的女兒滿二十,怎麼能不講究呢?再說,你姨父姨母和你表哥也要來給你過生日,總還要給他們麵子。說到他們,對了,剛才他們派人把你的生日禮物送過來了,要不要打開看看?”

陶會長拿過一個禮盒,陶斯詠一絲興趣也沒有,漫不經心地打開一看,頓時愣住了,“怎麼把這個送來了?”又想過年時王家打給斯詠的那個大紅包,歎了口氣,“他們這是在催你呢。”

禮盒裏放著一隻玉鐲,碧綠通透,一看就知價值不菲。價值還在其次,這玉鐲跟斯詠母親生前常戴的那隻,是一對的,也是上輩子傳下來的最重要的嫁妝。

陶斯詠把禮盒往父親懷裏一塞,“這禮你退回去!”

“生日禮物哪有退回去的道理,你以後總歸是他王家的人嘛……”陶會長看斯詠臉越拉越長,忙住了口,說:“不說了不說了,反正啊,這個生日,得給你過熱鬧了,過開心了。”

“爸,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陶斯詠說。

“這有什麼好反悔的。”

“那好,我去請幾個同學來。”

“隻要你願意,就是把全校同學都請來,我也給你開流水席。”

“哪有那麼誇張!就……”陶斯詠看看站在一旁的向警予,“就兩個。”

“是哪家的小姐?我這就叫人送貼子去。”

“不用了,這兩個人,我跟警予親自去請。”

陶斯詠拉了向警予就走,陶會長追在後麵喊,“記得早點回來,晚上等你開席呢。”

“哎,你到底要請誰啊?”出門之後,向警予立刻就問。

“毛澤東和蔡和森。”陶斯詠做了個鬼臉。

“你瘋了,你陶大小姐過生日,請兩個外校男生到府,就算你爸不說,你那未來的公公、婆婆該怎麼想啊?”

“我偏要請,管他們怎麼想。”

“我看你啊,是存心想氣氣你公公婆婆吧。”

“我不愛請的攔不住,我愛請的總可以請吧?又不是他們過生日,再說我們是正正當當的朋友,憑什麼男的就不能請啊?”

“正正當當的朋友?”向警予笑著說,“特地請了來氣你未來的公公婆婆,你倒是說說,怎麼個正當法?”

“向警予,不許瞎說。”陶斯詠臉漲得通紅。

“好了,不說了。可想請也得找得到人啊,現在都放暑假了,這麼大個長沙,你上哪兒去找一個毛澤東?”

“這我早就打聽清楚了,這個暑假,毛澤東住在劉家台子蔡和森家讀書。”陶斯詠得意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