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卿找講習科的同學借聽課筆記,裝作無意問起蕭子升的情況。有知情的同學告訴他,蕭子升跟毛澤東蔡和森他們去嶽麓山玩去了。劉俊卿聽了心下竊喜,拿了筆記三步並作兩步回到宿舍,迎麵碰到正要去食堂吃飯的王子鵬:“一起去吧?”“不了,我還有一堆筆記要做。”“那我幫你把飯帶回來。”
有了王子鵬這個免費傭人,劉俊卿無需擔心民生大計,可以心無旁騖,一心讀書了,他得牢牢抓住蕭子升玩耍的機會,抓緊時間背誦,爭取把蕭子升遠遠拋在身後。
不知過了多久,王子鵬幫他帶來了晚餐,劉俊卿也餓得狠了,一邊大口吃飯,一邊對王子鵬說:“對了,你現在沒事,幫我複習複習,看看剛才我背了多少?”
王子鵬拿起筆記:“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瑣之中,自以為是其它一切的主人,反而比其它一切更是奴隸,是誰說的?”
“盧梭的《社會契約論》”
“對了……。下一個問題,《獨立宣言》是誰起草的?”
“華盛頓?”
“不是。”
“那……富蘭克林?”
“是傑斐遜……俊卿,這是講習科的考題嗎?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本科要到明年才會正式學這門課程,講習課開得早,不過他們學的是簡易課程。”
王子鵬看著劉俊卿麵前堆得厚厚的筆記本,很為他擔憂:“時間來得及嗎?俊卿,不用太勉強了。”
“沒事,數學英語這些基礎科目我們都上過了,剩下的都是些要背誦的,無非是多花點時間背就是了。”
“我看你把所有時間都用來背這些筆記了,別的老師都知道你報考講習科一事,睜一眼閉一眼,但明天有袁老師的課,你小心點。”
劉俊卿還是有些懼怕袁吉六的,大概就是所謂師道尊嚴吧。但另一方麵,劉俊卿又覺得,袁吉六作為老師,過來人,更應該理解他,即便是抓到了他在課堂上背誦講習科的筆記,也會放他一馬。
但劉俊卿失望了,袁吉六很生氣,教鞭狠狠地抽在課桌上,兩隻眼睛瞪著他,一副要他把生吞活剝的樣子。
劉俊卿手忙腳亂:“袁老師,您聽我解釋……”
“有什麼好解釋的!上課不認真聽講你還有理了!反了你了!”袁吉六抓起筆記,刷地扔到教室後麵:“站到教室後麵去給我好好反省,這堂課,你就站在那裏聽。”
劉俊卿長這麼大,一直是好學生,第一次被老師這樣當麵不留情麵的批評。他不敢再說話,乖乖站到教室後麵,筆記本就在他腳邊,當著袁吉六的麵,他不敢彎腰去撿。好不容易等到下了課,袁吉六離開教室之後,劉俊卿這才撿回筆記本,垂頭喪氣回了宿舍。
宿舍裏,易禮容和張昆弟把兩張書桌拚起來,各拿著一隻簡陋的光板球拍,你來我往打起了乒乓球,引來了幾十個六班和八班的同學過來看熱鬧,把宿舍擠得水泄不通。
易禮容一招失手,被張昆弟抓住機會贏了一球,喝采聲之後,張昆弟大叫,“哈哈,六比五,你輸定了!”
易禮容不服氣:“就一球,運氣球,有什麼了不起的,再來!”
張昆弟洋洋得意:“這可不是運氣問題,是水平問題,你就認輸吧你,今天我吃定你了!”
張昆弟這話言者無心,劉俊卿卻是聽者有意。這些天來,他所忌諱的,隻有蕭子升一人,剛才的課堂上,他出了這麼大一個糗,毛澤東張昆弟這些人無一不跟蕭子升交好,當著他的麵就敢這樣指桑罵槐,背後指不定怎麼幸災樂禍。劉俊卿想到這裏,越發怒不可遏,仿佛瘋了一樣,撲上前去,一把奪過張昆弟手裏的乒乓球拍:“吵吵吵!吵什麼吵!還讓不讓人看書?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寢室!你知不知道?”
“啪”的一聲,乒乓球拍被劉俊卿重重摔在地上。
宿舍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驚呆了。好半天易禮容才回過神來,幸幸地說:“走!我們都走!不要在這裏耽誤了某些人的遠大前程!”
張昆弟忙攔住易禮容:“算了,別說了,我們走吧,宿舍本來不是打球的地方。”
張昆弟拉著易禮容和眾人一起出了宿舍,遠遠的,傳來易禮容的聲音:“劉俊卿這小子,別以為他巴結上紀墨鴻就了不起,巴巴地跑去考講習科,把別人當傻瓜!以為我們不知道,教育科長怎麼了,他當成寶貝,我還不稀罕呢……”
劉俊卿猛地一把關上門,把所有聲音關在門外,把自己一個關在宿舍裏麵。他知道,他已沒有了退路,趙一貞那裏沒有了退路,紀墨鴻那時沒有了退路,現在,連一師的同學這裏,他也沒有了退路。他打開書本,呆呆地看著,但他的心卻無法集中在書本上,而是迷失在某個無盡的空虛處。
劉三爹推著臭豆腐架子車來到一師附近,兒子不喜歡他在這裏擺攤子,但今天是兒子參加講習講畢業考的關鍵時刻,他不放心,怎麼也得來。前麵是個陡坡,推上去就可以擺攤了。劉三爹竭力忍住咳嗽,這個動作他已經習慣了,在家時是為了不影響兒子學習,擺攤的時候又擔心客人們不喜歡影響生意。
坡很陡,劉三爹推了幾次都沒能推上去,他深吸一口氣,準備作最大的努力,不料這口氣堵在胸口,反而堵得他喘不氣來。他張大口呼吸,呼吸越發急促,進入胸腔的空氣反而越來越少,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臉色灰白,整個身體一頭栽倒在地上。
這時正要進校門孔昭綬和王子鵬一眼看見,趕緊上前同時扶住了劉三爹。孔昭綬連忙吩咐王子鵬:“快,去校醫室。”
校醫檢查的同時,劉三爹已經緩過勁來了,校醫把孔昭綬拉到一邊,低聲說:“老人家暫時沒什麼大問題,不過,學校醫療條件有限,校長,這位老人家的病,還是上醫院好好檢查一下的好。”
孔昭綬點點頭,轉向劉三爹:“老人家,要不要我通知您家裏,送您上醫院?”
劉三爹看著孔昭綬,有些迷茫,王子鵬趕緊介紹說,“這位是我們一師的孔校長。”
劉三爹嚇了一跳:“不用了,不用了,校長大人,您是校長大人,那麼忙,不用管我了,我沒什麼事,回頭我自己去,自己去。”
孔昭綬還是不放心,“那……您家裏還有什麼人?我叫人去通知一聲,讓他們來接您。”
劉三爹吞吞吐吐:“我兒子……出去了,不在家,不在家的……要過些日子才能回來。”
“哦。那……家裏總還有別的人吧?”
“倒是……有個女兒,在大王家巷王議員家做丫頭。”
王子鵬一聽,趕緊問道:“王議員家,她叫什麼?”
“阿秀?”
王子鵬聞言不由一呆。
正在這時,方維夏站在門口敲門,一臉嚴峻,背後有一個人在那裏躲躲閃閃,正是劉俊卿。孔昭綬有些驚訝,方維夏找他找到校醫室來,必是出了很嚴重的事。
孔昭綬剛走到走廊,還沒來得及關門,方維夏就說出了事情原委:“講習科的畢業考試,有人作弊,被當場抓獲。”
“是誰?”孔昭綬怒不可遏。
“原本科第八班轉到講習科的劉俊卿!”
方維夏話音剛落,“啪”的一聲,校醫室傳來一聲巨響,孔昭綬和方維夏忙過頭去,隻見劉三爹定定地站在那裏,看著地上摔碎的茶杯發呆,臉上呈現出近乎死亡的灰白色。一旁的王子鵬一連聲地喊著:“劉老伯,您怎麼啦,您哪裏不舒服,您說話啊……”
孔昭綬也急了,走到劉三爹身邊:“老人家,老人家……”
劉三爹仿佛這才從惡夢中驚醒過來,一把抓住孔昭綬的手,“校長大人,校長大人……”他正要把話說完,原本藏在方維夏身後的劉俊卿忽然聽到父親的聲音,大吃一驚,抬頭看了一眼,嚇得趕緊又低了回去。
“張校醫,王子鵬,你們在這裏照顧一下老人家,有什麼事隨時告訴我。”孔昭綬當著劉三爹的事,不方便處理劉俊卿的事,“維夏,我們去校長室再說。”
來到校長室,方維夏把考堂上當場繳獲的筆記本交給孔昭綬。孔昭綬猛然想起前些時候老師們紛紛反映,劉俊卿在上與考試內容無關的課時,總是背筆記。袁吉六那次鬧得最凶,老先生回到教室辦公室仍然氣得吹胡子瞪眼,黎錦熙出來開解:“一師的記分方式改了沒錯,不再唯分數論,教育司錄取公務員還是考考考領導們的法寶,我們這些做老師的,不去體諒學生,反而責怪他們視分為命,於心何忍?”
想到這裏,孔昭綬的臉色稍稍緩和下來,對劉俊卿說:“通知你的家長,下午來學校。”孔昭綬覺得,劉俊卿這一次的作弊行為,錯誤性質非常嚴重,但也並非事出無因,應該跟家庭教育方式有很大關係,有必要進行溝通之後,再下處分決定。
劉俊卿低頭站在角落裏,神經質地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方維夏忍不住推了推他:“校長的話你聽到沒有?”
劉俊卿似乎這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說:“我……我爸爸不在家。”
“那就明天來。”
劉俊卿不再出聲了。
孔昭綬提高聲音,“怎麼了,難道明天也不在嗎?”
“我……我爸爸在外地做生意,平時都不在家。”劉俊卿千方百計找理由搪塞。
方維夏也看不過去了:“劉俊卿,到底是不在家還是你不願意叫家長來?”
劉俊卿又開始一言不發。
孔昭綬涵養再好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打開房門,向門外一指:“劉俊卿,你必須找你的家長來,因為,按照校規,你將被開除!”
幾乎是下意識的,劉俊卿順著孔昭綬手指的方向,走出房門,忽然,他愣住了,父親竟然站在門口,全身都在顫抖,老淚縱橫。劉俊卿無法麵對父親,更無法麵對身份即將揭穿的難堪,他低頭著,加快腳步,從父親身旁逃也似地跑開。
“孔校長,對不起,我……我攔不住劉老伯。”王子鵬急著跟孔昭綬解釋。
“老人家,您有什麼事慢慢說,不用急……”孔昭綬一句話還沒說完,“撲通”一聲,劉三爹直挺挺跪倒在地。
“老人家,您這是幹什麼?”孔昭綬、方維夏、王子鵬都大吃一驚,趕緊扶住劉三爹。
劉三爹怎麼也不肯起來:“我求求您,校長大人,您不要開除他好不好?我求求您,求求您放過他一回……”劉三爹一邊說一邊拚命地磕頭,額頭在地上碰得砰砰直響!
“老人家,您先起來說話,先起來啊。”
“我不能起來,您不答應我,我不能起來啊……”劉三爹此時隻有一個念頭,要求得孔昭綬答應為止。
幾個人一齊用力,總算把劉三爹架了起來,孔昭綬問他:“老人家,您這到底是為誰求情啊?”
“劉俊卿啊,就是您那個學生劉俊卿啊。他還小,他不懂事,他不是有心要犯錯的,您大人大量,就饒他這一回吧,我求求您了!”劉三爹的額頭已經磕出血來,觸目驚心。
孔昭綬猛然想起開學那天,也正是這位劉三爹幫劉俊卿挑行李送進學校,劉俊卿說是他雇的挑夫,但兩人的神情都很不自然,他當時心裏還疑惑來著。孔昭綬問:“您為什麼替劉俊卿求情?他是你什麼人啊?”
“他……”劉三爹差點衝口說出他跟劉俊卿的關係,但剛才他又是磕頭又是求情的鬧,四周已圍上不少看熱鬧的人,兒子是最要麵子的人,不禁語塞,“他,他……不是我什麼人,我不認識,不認識的……”
“不認識您為什麼來替他求情?”
“我……我……我就是覺得他是個讀書的料子,就想求您給他個機會,給他個機會……校長大人,求您了……”
“老人家,劉俊卿的事還在調查中,您放心,學校是教育人的地方,不會胡亂開除人。”
孔昭綬的話,讓劉三爹心裏又有了希望,他想再說點什麼,再為兒子求求情,正在這時,他聽到孔昭綬在吩咐王子鵬馬上回家喊阿秀來學校一趟。王子鵬答應一聲正要出門,劉三爹連連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家就行了。”說話的同時,也不管孔昭綬他們的勸阻,急步離開了校長室。走路的樣子,一點也不象剛剛還犯病昏倒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