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我不說,可以了吧?”警予哼了一聲,直倒在床上,說道:“真累。”一時又坐了起來,說道:“他們一師真有意思,還有什麼讀書會,早認得他們就好了。”
斯詠笑說:“是讀書會有意思,還是蔡和森有意思?”
警予立時紅了臉,一跳起來,笑說:“死丫頭,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斯詠笑著躲,口裏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警予追她不上,便站住了,搖頭晃腦說:“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好詩啊好詩,孔丘隻怕要從墳墓裏爬出來。”
斯詠怔了一怔,臉漸漸一直從雙腮紅到了耳根,杏眼含春,隻“啐”了她一口,卻不說話。
毛澤東和蔡和森慢慢向宿舍走去,蔡和森笑說:“這兩位女士,落落大方,沒一點扭扭捏捏,真是難得。”
毛澤東笑說:“不錯,這回咱們的讀書會大興旺了。”
“什麼大興旺了?”蕭子升從一棵樹後出來,招呼兩個人。
毛澤東見了他,一拍手說:“子升,你來得正好,正要找你,下個禮拜我們讀書會多了兩個新成員。”
“是什麼人?”
“保密。”毛澤東向蔡和森一笑,蔡和森兩手一攤,笑說:“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蕭子升莫名其妙,說:“你們兩個搞什麼,神神叨叨的,你們要是閑得慌,不如想想下個周末讀書會到哪裏開?”
毛澤東擺手說:“你是負責人,這個事你操心。”他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什麼,說道:“我倒有個主意,書不能讀死書,我們下個讀書會不如去遊嶽麓書院,千年書院,到處都是文章,我們又玩了,又讀了書,一舉兩得。”
蕭子升沉吟半響,點頭說:“你這個主意好,嶽麓書院,就這樣定了。”卻又問道:“你們那兩個新成員到底是什麼人?”
毛蔡二人都不理他,揚長而去,把他一個人扔在那裏。蕭子升看著兩人的背影,搖頭無奈的笑一笑。
一周來蕭子升又問了毛蔡兩個人幾次,兩個人卻隻是笑,不理他,他滿腹狐疑,好不容易憋悶到周日。這一天正是晴天,春色和暖,讀書會的人陸續聚齊,蕭子升一直留意,卻不見有新人來。一時問:“潤之,你說的兩個新成員呢?”
毛澤東笑說:“莫著急嘛,馬上就到。”
這時身後傳來了警予的聲音:“毛澤東。”蕭子升看時,斯詠穿一件淡黃的連衣裙,一頭烏青的長發如緞子一般飄動,長挑身材,眉如秋跡,目似澄波,神色從容,舉止冷靜。警予穿白色校服,短發,修眉俊目,文采精華,這兩個人,斯詠豔如霞映澄塘,警予卻是素若秋蕙披霜,一豔一素,看得蕭子升不由怔住了。毛澤東大笑說:“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吧。來來來,介紹一下,蕭子升,我們讀書會的負責人。這兩位是周南女中的向警予、陶斯詠。”
警予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來:“你好。”
子升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掩飾著自己的失態:“你好。”
斯詠也伸出了手,與子升相握:“你好。”
毛澤東一拍巴掌說:“哎哎哎--人都到齊了,兵發湘江,走嘍--”
一行人浩浩蕩蕩過了湘江,向嶽麓書院而來,一路上玩笑不斷,向陶很快和眾人混熟了。
嶽麓書院始建於宋代開寶九年,書院前抵湘江西岸,背延至麓山之頂,占地數百畝。眾人遠遠便見蒼鬆老柏之間,院堂相接,樓閣勾連,自有一番氣勢,都不覺肅然起來。
眾人一時緩緩行到了桃李坪,卻見正麵是單簷硬山式的三間大門,額書“千年學府”。蕭子升微微一笑,說道:“有人說一大段的時間,才凝聚出一點曆史,一大段的曆史,才凝聚成一點文化,文化之重,自古使然,這裏是中國千年文化之地,雖然隻有這簡單的四個字,但其中的分量,實在有泰山之重。”
蔡和森沉吟說道:“自來遊名山大川,就有兩種人,一種是明白人,積蘊深厚,胸中有丘壑,因此於簡單處見文化,於平白處得性情,一種是糊塗人,隻知道搜奇獵勝,更有人附庸風雅,不知所謂,實在糟蹋了這些名山勝景。”
警予笑說:“你說我們是明白人還是糊塗人?”
蔡和森笑一笑,不置可否。毛澤東卻笑說:“他一向的難得糊塗,是大智若愚。”
幾個人說笑,已經進了那三間頭門,這裏就是正門了,隻見五間出三山屏風牆,也是單簷硬山頂,門額“嶽麓書院”,門聯大書“惟楚有才,於斯為盛”。
外簷石柱一幅楹聯:“地結衡湘,大澤深山龍虎氣,學宗鄒魯,禮門義路聖賢心”。
警予念著門聯,回過頭來,手點著身後眾人說:“哎,你們說,是不是於斯為盛呀?”
斯詠笑說:“人家千年書院,才敢這麼說,我們算老幾?”
警予哼一聲:“那千年也過掉了嘛,以後呢,說不定就是我們。蔡和森,你說是不是?”
蔡和森笑一笑說:“我可不敢做此奢望。”
蕭子升卻沉聲說:“為什麼不?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焉知今後就不是你我之輩?”他的目光轉向了斯詠,說道:“陶小姐,向小姐,請吧。”
眾人紛紛向裏走去,斯詠卻回頭在找什麼,隻見毛澤東還站在原地,仰望著對聯出神,招呼道:“毛澤東,走啊。”
“哎。”毛澤東答應一聲,又認真看了對聯一眼,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向裏走去。
向裏便是書院的主體講堂所在。自初創至今,講堂堂序共有五間,前出軒廊七間,東西深三間,一體的青瓦歇山頂。講堂明間正中設講台,屏風正麵刊著張栻撰、周昭怡書的《嶽麓書院記》,背刊嶽麓全景摹刻壁畫。左右壁嵌石刻“忠、孝、廉、節”四字。軒廊後壁左右,分置石刻,為幹隆二十二年山長歐陽正煥書“整、齊、嚴、肅”四字。內壁四處都是木刻、石刻,刊滿學箴、學規、題詩。
蔡和森長吸一口氣說:“這就是湖湘千年學術之濫殤啊。”
蕭子升點一點頭,“站在這兒,想想當年,朱熹、張栻、王陽明、王船山這些先賢巨儒,就曾在那個講台上傳道授業,我們站的地方,就曾坐過曾國藩、左宗棠、譚嗣同、魏源這些學生……”
警予揚起臉補充:“還有楊老師。”
蕭子升楞了一楞,笑了起來,“對,包括楊老師--身處聖賢故地,舉目而思先哲,油然而生敬意啊。”
警予突然一撩裙子,席地端坐了下來,招呼說:“來來來,都坐下,體會一下。”
眾青年紛紛學著古人聽講的樣子,席地端坐下來。
警予點頭說:“嗯,感覺不錯。可惜呀,就缺上麵坐個老師了。”
斯詠仰頭說:“那上麵誰敢坐?那可是朱熹、王陽明講課的地方。”
蕭子升笑說:“是啊,我們沒趕上好時候,不然,也能一睹聖賢風采了。”
“我看老師還在。”這時身後傳來了毛澤東的聲音,眾人回頭一看,才發現隻有他還站在大家後麵。
他走上前來,手一指:“那就是老師,真正的老師。”手指的方向,正是軒廊外簷明間匾額上實事求是四個大字。
斯詠疑惑道:“實事求是?”
“對,實事求是!據說朱熹在讀《中庸》時,《中庸》裏麵關於心和性,他總是不得其解,就跟張栻討論,張栻是胡宏的學生,認為‘未發就是性,已發就是心’,主張‘先察實,然後再持養’,這就是湖湘學派經世致用的發端。其後湖湘學派把這種心性的修煉和經世致用結合起來,像張栻的時候,他研究《孫子兵法》,而且認為《孫子兵法》是每個儒生必須要研究的。王船山還在這裏辦了一個社團,叫‘行社’,行動的行。曾國藩也專門解釋過實事求是,說實事求是就是‘格物致知’,研究學問要格物,那個實事就是物,我們要格物就是要研究從實事中間來求得天理。朱夫子也好,王陽明也好,不管多少飽學先賢,也不過匆匆過客。隻有從東漢就留下的這四個字,才是嶽麓書院的精華,才是湖湘經世致用的根本所在。”毛澤東回過身來,“講實話,做實事,不務虛,求真理,這才是值得我們記一輩子的原則!”
他說到這裏,也坐了下來,說:“我建議,今天我們就在這兒,對著這塊匾,討論一下,怎麼做,才是真正的實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