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時的思維便似自山頂直泄而下的洪水,也不管易永畦是不是真的在聽,是不是聽得懂,隻把它們一股腦兒的說了出來。說到興奮處就在床上不停的揮著手,“……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永畦,你不是想做關雲長麼?有了漢末三分的那種天下英雄爭起的時代,才會有關雲長這樣的英雄,現在的中國,現在的世界,正是創造英雄的時代,未來我們這一代人必將在史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魯肅對孫權怎麼說的,威加四海,書名竹帛。永畦,你想一想,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中,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一步一步的富裕強大,一點一滴再次恢複尊嚴,何等的令人激動。這些英雄不是別人,就是我們自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永畦,我們不靠天,不靠地,也不靠任何人,我們靠我們自己。”
他說到這裏,忽然頓了頓,說:“不知明天那位朋友是不是也是這些英雄中的一個——永畦,你還在聽麼?”
易永畦笑一笑,說:“我在聽著呢,潤之,你放心,能來應征的,必然都是獨立特行的人,這樣的人,一定會是英雄。”
這時從黑暗中忽然有一個聲音傳來:“二位要做英雄,明天再做好不好,還要不要人睡覺。”卻是毛澤東的演講聲音太大,吵醒了其他的同學。
毛澤東笑了一笑,本來不想理會他,但想了一想,卻躺了下來,大笑說:“睡囉。”
他雖然躺了下來,但哪裏睡得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直折騰到快天亮了,才胡亂睡了。人卻驚醒得很,天一放亮便睜開眼來,全不似一夜沒睡的人,精神抖擻。
一大早毛澤東胡亂吃了早飯,便匆忙往愛晚亭趕。一時過了湘江,直上嶽麓山。這天正是周末,但天時還早,山上遊人不多,天邊一輪紅日,自綿延的山嵐之間浮出,便在滿山碧綠的鬆濤中抹出一痕胭脂。鬆風振動,鳥雀相鳴。
出嶽麓書院後門,沿石道而上,山路盤折,越往裏走,山路越窄,兩山夾峙,行至山窮水盡之時,眼前忽然開朗,一個亭子金柱丹漆,四翼如飛,立在山麓之中,正是號稱天下四大名亭的愛晚亭,亭下兩個大池塘,春水新漲,綠柳如絲。
毛澤東在亭子裏的一張石桌旁坐了下來,他來得太早,應征的人還沒有到。但他此時心中卻更為急切,在那亭子裏坐立不安。
終於聽到有腳步聲遠遠傳來,毛澤東站了起來,看時,卻是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看著也不像。他又坐了下來,正失望時,忽然石道上閃出一個少年,隻有十五六歲的年紀,短發,眉目清秀,但嘴唇豐厚。他步履謹慎,無聲無息的上了亭子,略有些局促的看著毛澤東,張了張口,靦腆一笑試探道:“二十八畫生?”
毛澤東大笑一聲,揚起手中的信來,兩封信同時擺在了石桌上。
“長郡聯合中學,李隆郅。”這位少年報出名字。
“第一師範,毛澤東。你好。”毛澤東熱情地伸出手,李隆郅看了看這隻手,才伸出手來,握了一下。
毛澤東坐了下來,說:“你想先談點什麼?”
李隆郅沉默一時,說:“毛兄主動征友,自然先聽毛兄談。”
毛澤東全不推辭,頓時滔滔不絕:“嗯——那好,我就談談我為什麼要征友。首先呢,我們都是民國新時代的青年,天下者,青年之天下也。青年要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就要尋找更多誌同道合的同誌。古有高山流水,管鮑之誼,我們今天更應該與一切有誌於救國的青年團結起來……”
山風掠過,亭子四翼的鬆枝一陣顫動,便如觸電一般,滿山的鬆濤都蕩開來,便如海波揚起,直向天空奔湧而去。毛澤東說得興起,站了起來,在亭子裏來回走動著,揮動手臂,聲音也越來越大:“……正如梁啟超先生言:今日之責任,全在我少年。少年強則中國強,少年進步則中國進步,少年雄於地球,則中國雄於地球……”
李隆郅沉吟不語,目光落在了石桌上並排擺放的那兩封信上。山風越大起來,吹動信紙。
“……以我萬丈之雄心,蒸蒸向上,大呼無畏,大呼猛進,洗滌中國之舊,開發中國之新,何事不成……”
毛澤東越說越興奮,大開大合,仿佛眼前的群山都是他的聽眾,正在受到他的鼓動感染!
李隆郅默然無語,隻是眼看著亭外的山景,沿池塘植滿了垂柳,陽光透過來,柳葉如眉,綠草如絲。
“……莽莽幹坤,縱橫八荒,誰堪與我青年匹敵?縱一人之力有限,合我進步青年之力,則必滔滔而成洪流,衝決一切,勢不可擋,為我中華迎來一嶄新世界!”毛澤東用力一揮手,聲音嘎然而止。一番演說帶來的激動使得他額角都帶上了微微的汗珠,眼裏閃著熾熱的光,等待李隆郅的回應。
這時亭外一群飛鳥驟然從枝頭驚起,正在打量著山景的李隆郅似乎也被驚醒,他看看毛澤東望向自己的眼神,半響才說道:“毛兄——說完了?”
毛澤東:“說完了。”
李隆郅沉默一時,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向亭外走去。
毛澤東呆了一呆,“哎,你上哪去?”
李隆郅頭也不回說:“你不是說完了嗎?”
毛澤東:“我講完了,你還什麼都沒講呢。”
李隆郅卻不理他,飛也似的跑下山去了。
毛澤東不由哭笑不得,招手想叫他回來,但想一想卻作罷了,隻搖一搖頭:“這個人,什麼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