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中秀一頭霧水,但又不好多問,看那篇文章,標題為《心之力》,署名“毛澤東”文章上,密密麻麻被加上了一片圈點,圈到後來,竟已無從下筆。文章上方用紅筆打上了“100”的分數。後麵又重重地添上了“+5”。文章之下是楊昌濟長長的批語。
何中秀疑惑的慢慢讀這篇文章,越讀到後麵,臉色越驚異,不自禁的扶住眼鏡,又跨前一步,身子幾乎已經貼住了公示欄。半響才抬起頭來,說道:“這是你們學生寫的文章。”
楊昌濟點頭一笑。何中秀半響才吐了口氣說“一個學生,居然有這樣深刻的思想,這樣嚴密的邏輯?我也教了這麼多年哲學,真是見所未見啊。”
楊昌濟手拍著公示欄,肅然說道:“不僅僅是才華。此生的人品、誌趣,昌濟是最了解的,別的不論,心底無私,光明磊落這八個字,我敢為他拍個胸脯。”
何中秀怔了一怔,忽然回過神來,說:“等等,您是說,這個毛澤東就是二十八畫生?”
楊昌濟點頭肯定。說:“是這樣的,幾天前剛開學,這位學生對我說,他越來越覺得,所學到的東西,直接從書本上得來的少,倒是向各位先生質疑問難,和同儕學友相互交流中,得到的更多。”
何中秀沉吟說:“嗯,從有字之書中搬學問,不如從無字之書中得真理。”
楊昌濟笑起來,說:“得真理也隻是第一步,他對我說,修學也好,儲能也好,歸根結底,是為改造我們的社會,而改造社會,絕不是一個人的事,再大的本事,一個人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所以他覺得應該擴大自己的交流範圍,結交更多的有誌青年,他日,方可形成於中國未來有所作用的新的力量。”
何中秀聞言呆了一呆,忽然一擊掌,說:“對,這就應該結交同誌,公開征友。是不是?”
楊昌濟欣然大笑,打開那張啟事,說:“您看,‘但求能耐艱苦勞頓,不惜己身而為國家者’,他既以家國天下為己任,自能想人之不敢想,行人之不敢行。區區世俗之見,又豈在他的眼中?”
何中秀低頭一笑說:“看來倒是我有俗見了,楊先生,今天是我冒昧了,請您原諒。”
楊昌濟微笑說:“這麼說,何教務長不打算追究了?”
何中秀含笑說:“我要追究的是心存不良的浪蕩子,可不是有這等才華個性的好學生。”
楊昌濟會意一笑說:“那這份啟事就還給我,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好不好?”
何中秀緩緩搖了搖頭,斬釘截鐵的說:“那可不行。”
楊昌濟愣了一愣說:“怎麼?”
何中秀笑說:“啟事還給您,我周南的學生,上哪兒去結交這樣特立獨行的人才呢?”
楊昌濟也笑起來,遞過那張啟示。何中秀接過來說道:“今天冒昧打擾了,麻煩您代我向黎先生致歉。”
楊昌濟笑著答應:“一定,一定。”
何中秀告辭出來,已經是中午時分,陽光越發顯得清亮了,便如透明的琥珀一般。何中秀不覺又將那張啟示拿在手裏細看,“二十八畫生者,長沙布衣學子也……但有能耐艱苦勞頓,不惜己身而為國家者,修遠求索,上下而欲覓同道者,皆吾之所求也。故曰: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臉上漸漸露出笑意,一抬頭,卻見不遠處陽光下數株老槐都抽出碧綠的新條,如同清泉淌過的玉石一般。
毛澤東這幾天來一直都在一種激動和亢奮之中,周身仿佛有一團火在燃燒。他的征友啟示在長沙各大中學帖出不過兩天,便接到了長郡聯合中學一位自號“縱宇一郎”的來信,這人名叫羅章龍,雖然隻有十九歲,但膽識氣魄都超人一等,兩個人一見之下,頓時有相見恨晚之感,從周日下午二時一直談到天黑,還意猶未盡。羅章龍對經濟學的領悟頗深,這是毛澤東尚未涉獵的新範疇,因此聽得相當仔細,不覺暗自慶幸,如果不是有這次征友,在學校的課本上,他是無法學到這些新知識的。而從羅章龍的談吐,他也不自禁的感到,天下之大,無處不是英才,如果這些精英都能同心一力,中國的複興隻在指掌之間。
他想到這裏,不由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他從床上坐了起來,手裏拿著一封信,這是今天晚上剛到的應征信,來信的也是長郡中學的學生。約好明天上午見麵。這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同學們早都睡熟,寢室裏一片靜寂,淩亂的月光從窗外的樹縫中透進來,在地上散出斑駁的光影。
毛澤東隻怔怔的看著月光出神,羅章龍不停揮著手,暢論天下的模樣又在眼前閃了出來,毛澤東嘴角不由微微露出笑意。他腦子裏不由自主的開始想明天和那位新朋友見麵的情形,雖然麵目模糊,但他已經將這個人想像成一個較羅章龍更為豪邁更有激情的人,他會說些什麼,自己又說些什麼,從哪裏開始,各種思想見解,對時局的看法判斷紛至遝來,思維在飛快的運轉,他感覺到自己的思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和敏銳,他甚至已經無法把握它的軌跡,隻在那裏天馬行空。
“你還沒睡麼?”易永畦咳嗽兩聲,從被子裏探出頭來。
毛澤東不覺一怔,但他隨即又高興起來:“永畦,你現在睡不著了吧,正好,陪我聊聊。”
易永畦笑一笑,說:“你想聊什麼?”
毛澤東急切的說道:“拿破侖說,中國是沉睡的雄獅,你說喚醒睡獅的將會是誰?”
易永畦想了想,說:“你覺得呢?”
毛澤東拿著信在牆上一敲說:“我說一定會是我們這一代人,我前兩天去見了長郡中學的一個朋友,我們聊了一個下午。這個人的見解相當不錯,中國這麼大,真的有不少的人才。世界上各國各民族的複興強大,無一不是從一群精英的聚集開始的,想一想法蘭西大革命,再想一想美國獨立戰爭,華盛頓、傑弗遜、富蘭克林,隻有這些英雄聚集在一起,才把美國引向了強大,我們現在有這麼多人才,隻要砥礪風骨,同心一力,中國是一定可以強大起來的。”
他越說越激動,易永畦隻點點頭,不說話。毛澤東忽然意識到什麼,問道:“你在聽麼?”
“在聽。”易永畦答應說。
毛澤東拿著那封信在那裏一揮,說:“還有德國,拿破侖戰爭之前,德國被分為300多個城邦,到戰後也有38個,國家四分五裂,工業落後,這和現在的中國何其相似。但是短短數十年,德國就崛起了,羅章龍說得不錯,這裏麵不僅有政治軍事的原因,還有經濟的原因,德國有一個叫李斯特的經濟學家,他有一句經典名言,‘財富的生產力比財富本身,不曉得要重要多少倍。’他警告德國人,相對落後的大國,自由貿易是不可取的,這樣的結果,隻有富者更富,窮者更窮。落後的更落後,落後的國家應該進行貿易保護,發展自己的製造業,德國統一之後一直就是這樣幹的,美國在獨立戰爭之後采取的也是這樣的政策,所以德國人和美國人都強大起來了。中國要強大,就要學德國人和美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