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部的思維都好像纏繞在一起,理不出個頭緒,卻越看陸遠菱那張美豔嫵媚的臉,越能看出有些棱角線條的地方,似曾相識。
男人的聲音裏飄著數九天寒的雪,紛揚而落:“你胡說八道夠了沒有?”他緊繃的俊臉線條仿佛馬上要斷了,“你才比我大幾歲,怎麼可能——”
“不可能嗎。”陸遠菱輕笑。
明明看上去,男人高大威武,充滿著陽剛之氣,把她的氣勢完全壓製。
可就是女人這一抬眸,分花拂柳又雲淡風輕的眼神,卻穿過空氣,刺破了他全部的強勢。
“我十五歲的時候懷了你,十六歲的時候生了你。”陸遠菱看著他的臉,那目光,陸錦航十分熟悉,從小到大她都是這樣看他的,溫柔慈愛。
不像姐姐,倒像是個長輩。
再加上小時候媽媽就不知為何對他有些疏遠和冷淡,所以在他羽翼豐滿、長大成人之前,陸遠菱一直是他的表率,也是他最親近的人。
平日裏沒有多想那目光背後的含義,如今,熟悉,又令他陡然生出厭惡。
男人緊皺眉頭,“你——”
一個字出口,又沒有了下文。
他眼中翻滾著滔天巨浪,一浪高過一浪,砸碎在崖岸上,整個人亦像是被困在牢籠裏出不來的野獸。
低低喘了幾口氣,直起身,便對上了不遠處霍無舟戲謔又同情的視線,“陸錦航,我一直以為你們陸家是大戶人家,絕無可能做出這等苟且齷齪的事情來,卻原來……”
他嘲弄地繼續道:“如果舍棄一分道德底線能換來一毛錢的話,你家為什麼富可敵國,我也就懂了。”
因為他家,全無底線。
男人的黑眸中攏上冰涼的霧氣,槍口指向了霍無舟,沒有開槍的意思,隻是威逼,“你也知道?”
霍無舟推了下眼鏡,漠然道:“比你早一兩個小時,剛剛聽說的。按理說未婚先孕雖然有些不光彩,但也遠遠不到齷齪惡心的地步,不過我還順帶聽了點別的,你要不要一起聽聽?”
男人收了槍,狠狠剜了陸遠菱一眼。
後者卻盯著霍無舟,臉色隱隱透著慌亂和蒼白。
陸錦航頓時覺得胸口裏積蓄的暴怒快要炸開,可闃黑的眼瞳裏仍是那一汪攪不動的死水,啟唇,甩出一個字:“說!”
大概,他這十幾年在談判桌上學來的冷靜克製和不動聲色,全都是為了迎接今天這一戰。
“你可以問問她,你媽媽是怎麼死的,以及,你爸爸是誰。”
霍無舟點到為止,說完就把話柄又丟回陸遠菱那邊。
也就是話音落定的刹那,他猛地回憶起在陸氏大樓失火的那一天,老祖宗獨自闖進失火的辦公室裏,為他找回至關重要的文件——還順便,帶出了一個相框。
相框裏的相片很有年代感,顏色和著裝風格都是十幾年前的流行。
相片裏是陸錦航和一個眉目冷淡、透著病容的中年女人。
那個女人,便是陸雲搏的妻子,陸錦航名義上的“媽媽”。
陸家年長一些的傭人都還記得,三公子出生以後,太太對他的態度一直非常詭異莫測。
時而陰陽怪氣,時而疏遠冷漠。
但大多數時候,太太其實是個非常溫婉懂事的女人,她全部的重心都在家裏,相夫教子就是她一輩子的事業。
而她這種嚴厲,如果說是為了讓陸錦航成材,那也太過苛刻了——尤其是,在有二公子作為對比的時候。
二公子“離奇失蹤”後,太太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對大小姐和幼小還沒有記憶的三公子總是動手動腳,偶爾還會用棍子和鞭子抽打他們,大小姐護著尚在繈褓裏的三公子,倔強地盯著母親,不止一次地說:“你夠了!所有事情都是我做的,要打就打我,別動他!!”
腦海裏似有些十分遙遠,遙遠得好像上輩子的畫麵斷斷續續地自眼前閃過。
陸錦航甚至不清楚那是自己真實經曆過的,還是夢中臆想出來的。
他隻記得,他從小都是個努力的孩子,因為想得到媽媽的一句誇獎。
但那個女人總能在他所有自恃完美的成果中找出瑕疵,然後揪著不放,狠狠地諷刺、批評。
輕則是嘴上的挖苦,重則,是一頓慘絕人寰的毒打。
打過以後,又自己跑回臥室裏把自己關起來,夜裏能聽到她哭哭啼啼的聲音。
而他的父親那時正值事業上升期,忙忙碌碌、很少在家,就算在家看到這一幕,也是抽著煙、沉默不語。
反倒是大姐,永遠安慰他,鼓勵他。
那個年紀的男孩子不懂得如何開口表達,永遠一副酷酷的樣子不肯說話,好像完全不介意媽媽的冷漠,也完全不感激姐姐的熱情。
可陸錦航卻在母親去世這麼多年以後,依然把那張合影放在書架的最裏層。
他想,他其實是在意的。
他想做得更好,想讓記憶中那個冷漠高傲的女人也能笑眼彎彎地誇獎他兩句。
可她卻從來,對他都沒有好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