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生活自他有記憶以來一直如此,久到陸錦航已經磨出一顆百毒不侵的強大心髒,能冷眼麵對這一切的時候,突然有那麼一天,家裏人對十幾歲的他說:“太太過世了。”
陸錦航對那天印象不深。
他很少去回想自己站在那個女人的靈柩前究竟是種什麼樣的心情。
他甚至忘了,他是哭了還是沒哭。
隻記得那天姐姐被爸爸扇了一巴掌,他還挺生氣地想去樓上爸爸的書房找他要個說法。
卻被姐姐死死拉住,一邊搖著頭流淚一邊讓他少攙和這些事。
第二個星期,他就被送出了國,留學幾年後再次回來,已經漸漸有了所謂“成功人士”的樣子,寵辱不驚,眉眼淡然,把所有情緒收斂在一雙深諱的眼睛裏,別人看不懂他,摸不透他的脾氣,探不到他的深淺,也就開始敬畏他了。
都說人的心腸是越長越硬的,陸錦航無數次看著陸氏集團旗下那些對他卑躬屈膝點頭哈腰的經理、員工想,是這樣的。
他知道他的家庭很奇怪,但自從母親死後沒人再提起這些事。
大姐也去了國外,選了醫學這門一修就要修到地老天荒的課程,很久沒再回來。
隻剩他和那個一輩子沒說過幾句話的父親。
夜幕中,那些畫麵新舊交替,閃過男人的腦海。
陸錦航稍稍收攥了下拳頭,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
卻以一種淡漠冷峻到了極致的聲音開口詢問:“這件事裏還有什麼是我該知道的?”
他也沒點名沒道姓,陸遠菱便知,他是在問自己。
她理了理被他攥得褶皺的領口,扶著車身站起來,腳上的高跟鞋一個踉蹌又險些跌回去,狼狽至極。
扶著額頭苦笑,“也沒什麼了,如果你好奇她的死因,也可以當成是我殺了她。”
側身對著她的男人猛地轉頭,黑眸如醞釀著雷雨的夜空,晦暗陰冷,“你在說什麼!”
“我說。”陸遠菱深呼吸,一字一字地說,“是我殺了她。”
陸錦航知道,他不該相信這句話,或者,該找點什麼理由來反駁她。
可是那一瞬間他最先想起的不是如何反駁,而是葬禮上爸爸狠狠扇了她的那個巴掌,還有她拉著他苦苦哀求,讓他不要管,也不要去問爸爸要個說法。
大掌開始微不可察地顫抖,陸錦航用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手腕,壓低了聲線,驚亂過了頭就成了暴怒,“你為什麼?”
陸遠菱笑,“因為她要害你啊,你不記得了嗎?你小時候生的第一場大病就是她要害你,你長這麼大有一天她沒打過你?她雇了學校裏那些小混混來打你,是我一直開車在後麵跟著才讓他們有所忌憚沒有動手!還有——爸爸剛接到調令馬上就要出差去美國四五個月,隻有她一個人在家,她要你死啊!她肯定會在那個時候對你下手!我怎麼可能讓她害死我兒子,我怎麼可能允許她做出這種事!”
一旁,霍無舟聞言緊緊皺起眉。
都說虎毒不食子,可這話放在這裏,似乎也不合適。
再低頭看唐一琳,她卻是全場最冷靜的人。
“那天她在陽台和人打電話,我剛好路過。”陸遠菱瞞了這麼多年,總算找到一個宣泄的出口,索性全都說了出來,“我聽到她找人買藥,可以致癌的藥,她想這樣殺死你。所以我、我就……”
沒人知道男人聽到這些話是什麼心情。
因為天色太暗,夜的漆黑把他整張臉都包裹在一望無際的陰影裏。
隻能聽見他沙啞入骨的嗓音,透著一股涼薄,“所以你就把她從陽台上推下去了?”
他記得,那女人是摔得顱內出血,最後搶救無效死亡的。
陸遠菱低頭道:“我沒有。”
“但也沒什麼區別。”她想了想,回答,“她是回頭看到我,嚇得自己踩空了,快要掉下去的時候,我沒有伸手救她。”
陸錦航聞言忽然低低徐徐地笑出聲。
笑得何其荒謬,何其誅心,“陸遠菱,那是你媽媽,那是你親生母親,你就眼睜睜看著她死了?”
笑聲仿佛藤蔓緊緊纏住了女人的咽喉,令她無法呼吸。
陸遠菱靜默了很久很久。
海浪衝刷著海灘,聲響很大,幾乎蓋過了誰的眼淚從臉廓滑下來的聲音。
那一滴淚滴在了沿海的公路上,隻聽女人一字一頓地說:“是,她是我媽媽,可我,是你媽媽。”
“你沒辦法理解一個母親的心,錦航。”陸遠菱這樣說。
霍無舟突然感覺到手裏攙扶的女人輕輕顫抖了一下。
是唐一琳。
她,也在落淚。
為那句——你沒辦法理解一個母親的心。
全天下的母親,哪個不是為了兒女能犧牲自己?
可她的孩子,已經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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