嗆嗆忙朝地下呸呸呸地吐了好幾口:“小姐,好好的,為什麼說這不吉利的話,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蘇蘇不由笑起來,手一抖,那半邊眉毛就畫得歪了,像一道傷口,帶著幾分淩利之氣。她忙拿帕子把黛色抹去,沒好氣:“我問得可是正經問題,你傷不傷心?”
嗆嗆苦著臉道:“這何消說,婢子定然要傷心而死,不如叫婢子陪了小姐去吧,沒了小姐,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說得好深情,好像我是你的情郎似的,我可沒和你海誓山盟過,就算陪葬,自然也要叫姓段的陪我!”
嗆嗆卻是聽得身子一抖:“小姐,我就是瞎說的,咱們別開這晦氣玩笑行麼?”
“我可不開玩笑!”蘇蘇畫好了眉,收了筆,拿出一盒胭指來,用小指指甲剜一些在指尖上,輕輕在唇上塗抹,淺紅,新開的一瓣花的顏色,“我真要死了,人誰無死,有什麼晦氣不晦氣之說!”
嗆嗆跺腳:“小姐,好小姐,這話是怎麼說的,人好好的,怎麼盡說死不死的話!”
“可不是,死去活來呢!”蘇蘇咯咯咯地笑起來,“我叫蘇合一早去給我請畫師去了。”
“請畫師做什麼?”
“請畫師還能做什麼,給我畫遺像啊。”
嗆嗆手一哆嗦,那一把烏木梳子就落了地,嗒地一聲脆響。蘇合便在這一聲脆響裏推開了房門衝了進來:“人我可給你找來了,算不算將功贖罪?”他過去急急要抓蘇蘇的手,然而一見她正塗胭脂,隻得罷手,眼睛卻不肯就此罷休,狠狠地看著蘇蘇,怕下一刻她就成了他的幻想,這些日子來,他真是受夠了她的冷言冷語,冷生冷氣。
“小少爺,你別添亂吧,小姐還未梳好妝呢,你先出去,先出去!”嗆嗆不容分說,硬是把依依不舍的蘇合給推出了門,歎了口氣,“小姐,畫像就畫像唄,為什麼盡說這樣話嚇我?”
蘇蘇卻是笑著搖了搖頭,自妝匣裏拿出一朵紅絨花簪在鬢角,站起身道:“我嚇你做什麼,趕緊把那套新衣裙拿來!”
嗆嗆便去取了衣裙來服侍她穿上,明藍緞子飛了金,襟沿袖口和裙角,更繡出來檀紅的小花骨朵,一朵一朵,像是貪睡的孩子,睡意蒙蒙的臉。蘇蘇對著鏡子東瞧瞧西看看,右手食指點著腮:“你說還少些什麼?”
“不少了,不少了,”嗆嗆大瞪著眼睛,笑從眼睛裏溢出來,“小姐夠美得了!”
蘇蘇卻又對著鏡子看了半晌,突然心裏一動,張開手在嗆嗆眼前晃了晃:“你瞧,我這指甲還沒染呢!”
嗆嗆看著她微微透出些粉來的指甲:“哎喲我的好小姐,就算現在染,也來不及啊!”
蘇蘇想想也是,施施然坐到桌邊道:“既如此,你便叫他上來吧!”
“叫誰呀?”嗆嗆問了這一聲,看蘇蘇臉色要惱,才想起來那個畫師,忙道,“小姐,這樣急著畫像,卻又為了哪般?”
“說了你又不信!”蘇蘇呷了口茶,把一隻桔瓣含進嘴裏,“趕緊把畫師給我叫上來!”
嗆嗆不敢違抗,隻得叫畫師上來。這畫師看到蘇蘇怔了怔,因為難得有這樣美貌的女子找他畫像,他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敢問小姐有何吩咐!”
蘇蘇用眼角瞥了他一眼,一身洗到有些發白的淡藍布袍,頭發束的一絲不苟,還算滿意的點了點頭,再看他頜下一縷黑須,膚色很白,倒有幾分出塵之意。可是他問的問題卻有些讓她不耐煩,她請他坐,輕飄飄地道:“我請先生來,自然是給我畫一幅像,還能有什麼吩咐!”
畫師嘴裏一通“好說好說”,蘇蘇招手叫嗆嗆過去:“你給先生磨墨!”
嗆嗆自然不情願,蘇蘇一計眼風殺來,她也不敢不服從。蘇合也湊上來:“我要做什麼?”
蘇蘇到床上拿來一塊銀亮的緞子,讓他舉著站在她身後做背景,而後端端正正地坐在杌子上對畫師道:“先生,你要知道,我這是畫遺相,請畫得務必莊重!”
蘇蘇幹得勁頭十足,她不僅找畫師給自己畫了遺像,還找人做好了牌位和棺材。嗆嗆與蘇合看得膽戰心驚,總怕她自尋短見,輪番二十四小時盯緊了她。這個中緣由嗆嗆也還能摸到一點兒,蘇合完全是兩眼黑,根本不明白蘇蘇為何要尋短見,沒有理由啊!
可是這時候也管不了這許多,總之首要是不能讓蘇蘇出事。
蘇蘇對他二人這膽戰心驚處心積慮不過一哂。
她趴在桌子上,伸了手拎了酒壺向杯裏倒酒,半眯著眼睛問嗆嗆:“你覺得我要是想自殺,靠你們兩個能攔得住麼?”
嗆嗆坐立難安,搓著手說:“小姐,好好的,為什麼你做有這些怪念想?”
“怪念想,不怪啊,怎麼會怪,你明天去給我找十幾個大漢過來!”
“小姐,這又是做什麼?”
蘇蘇不管她,自顧說下去:“你給我找這十幾個大漢,就讓他們給我四處去說,說京師蘇員外蘇浩然的千金因情自盡,死前她留下話說,定然要嫁進段家,哪怕把屍身抬進去,哪怕神主牌位,定然也要給抬進段家去!”
嗆嗆驚得叫起來,滿身的汗:“小姐小姐,這如何使得,你可千萬,千萬別想不開!”
“我為何想不開!”蘇蘇挺起身子吃了口酒,眉眼都帶了幾分醉意,肌膚膩白生香,更有十分媚色,“你放心吧,我還沒想死呢,我這時候死了,豈不是太便宜了他們!”
嗆嗆聽得一怔:“小姐,你說得可是真的,你並不想死?”
“我為什麼想死?”她放下酒杯,拿了白瓷碟裏一顆剝好的栗子,放進嘴裏輕輕嚼,滿足地歎了一口氣,“這世上還有這許多美好的東西,我還不曾享受夠呢,為什麼就去死!”
“可是小姐你前幾天說……”
“說說罷了,你還當真,就算是死吧——”她頓了頓,叫嗆嗆給她剝一個楊梅,這樣冬天的時候,這楊梅多麼難得,多麼金貴,這還是這客棧老板七月裏存下的,一直放在地窖裏用冰鎮著,味道雖已不太新鮮,卻也吃的不是它的鮮味,不過是圖個稀罕。嗆嗆乖覺地拿了楊梅剝著,聽蘇蘇說,“就算是死,也有許多種!”
嗆嗆不明白了:“小姐,你近來說話愈高深了,婢子總也聽不明白,難道是婢子變笨了麼?”
蘇蘇點頭道:“你說得一點兒不錯,你是變笨了,你隻要見著蘇合,你的腦子就不大好使了!”
嗆嗆嘟著嘴沒敢反駁,蘇蘇便又說:“假死也是一種死,你說是不是?”
嗆嗆猛然抬了頭:“小姐,你,你這是要做什麼呢,為何要假死?”
蘇蘇翻白眼兒:“我不假死,哪裏能逼出他來,他不出來,你家小姐就要真要死了!”
嗆嗆不由歎氣:“小姐,你怎麼這樣癡情呢?”
“可不是,咱們主仆都一樣,都是癡情的傻子,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
嗆嗆禁不得臉紅,紅得像喝了三日三夜的酒,楊梅剝完了遞過去,蘇蘇才要伸手接,嗆嗆的手卻是一抖,梅子就落了地,翻翻滾滾,直滾到門邊,那門被人猛然推開了,一雙藏青的麂皮靴子,湖水紋勾了邊。蘇蘇看得怔了怔,目光抬起來望到那人臉上,心裏跟著一緊,嗆嗆卻已叫起來:“風池,風公子!”
果然是風池,湖水綠袍子,杏黃束腰,外罩淺青紗衫,若非臉上殺氣騰騰,怎麼看都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嗆嗆先就向後退了一步,心裏有一種危機感,自然而然地把身子擋在了蘇蘇前麵。
蘇蘇卻一把撥開了她,望著風池,臉上有些譏誚之色:“你怎麼來了,這可太巧了吧?”
“我沒心思同你說笑!”風池的口氣是冷冰冰的,可是這一聲力有千鈞,仿佛是春雷炸響,砸碎了一池冰,“我來,是要取你的性命!”聲音裏竟然飽含著沉痛。
蘇蘇聽得心裏一凜:“我與你無冤無仇,並且,我記得,前不久你才說你喜歡我,怎麼,原來你說的都是假的麼?”
風池往前邁了一步,嗆嗆看得心驚肉跳,一把摟住了蘇蘇要叫人,風池手指一動,便有破風之聲傳來,有東西擊在嗆嗆啞穴上,使她作聲不得。蘇蘇低了眼睛看那從嗆嗆身上滾下來的東西,竟是一玫銅錢。
她心裏發冷,想不到風池的身手這樣高明,可是臉上還故作輕鬆:“你殺我便殺我,又何苦為難我的丫頭!”她頓了頓,看著風池反手關緊了門,一步步靠過來,卻還笑著說,“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何要殺我,就算死,也讓我做個明白鬼呀!”
風池表情一僵,在離她隻有三尺遠的地方站住了,嗆嗆要衝過去推他,蘇蘇眼快手快把她拉住了,嗆嗆哪裏會是風池對手,過去不過是送死罷了。
“可否賜告呢?”蘇蘇依舊是平平靜靜的語調,其實連她自己也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竟然能平靜如斯。
風池蹙了蹙眉,終於還是說:“好,我就讓你死個明白,如果我不殺了你,鳳儀就要死,所以我沒有辦法,隻好殺了你!”
蘇蘇聽得心裏一悸,臉上卻笑開了:“原來你喜歡的是我表妹?那當初你又為何說喜歡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