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涼意瑟瑟,負手站在城頭,長眉緊鎖,清朗的臉龐上籠罩著一層陰霾,李政重重的歎了口氣。百姓的擔憂,眾將士的心情,以及明知沒有任何可以取勝的可能卻依然要堅守的矛盾,這些,李政心裏如同明鏡般清楚。
隻是,有情與無情,仁義與殺伐,當麵臨家國天下,當大權在握的時候,該與不該,做還是不做,對的還是錯了,要如何衡量?麵臨選擇,又有什麼人能隻為自己心中清明,此生無愧無悔?
這段短短的時日,李政的眼中卻已經沉澱了風雨波瀾。王朝的更迭,一代代的綿延,誰為情苦?誰為情困?待哪日到九泉之下,不知能否見著那些先自己而去的人,這樣算不算負了他們?
短短幾日,除去上城督師,李政大刀闊斧地調換了一些大臣,革除了一些冗員,並發布政令,調集天下大軍齊心抗唐。
明知謀國之事不在一時,但李政深知自己已經沒有了時間多做他想。
一棵參天大樹的倒塌,必然是從根基處腐敗。悔不該當初自己一直滿足於大齊的現實,循規蹈矩,並沒有考慮到朝廷和百姓間的關係,更沒有想過如何去改善環境,積極的更新政令。後悔晚矣!盡管如此,自己依然不會輕易放棄。
那個眉目精致的女子,那個在大唐國宴上讓自己一見便傾心的女子,她淡淡的話語,抬頭的瞬間便令自己的心花無邊驚豔,明媚的桃花靈眸微轉,兩頰淡淡的嫣紅,就是那樣一個精靈般的女子,卻在談笑間成為大齊的終結者。
自從遇到她,自己便有了夢,夢中的高高在上的女子,有著一副無論自己如何用心,都難描其神韻的姿容,淺淺一笑,百媚橫生,回眸一視,世間繁華黯淡……觥籌交錯間,玉杯相碰時,她對自己露出一抹笑意,醉了神也惑了心……隻是,夢醒後,卻淒涼一身。
貴為賢王的身份,俊美無雙的容顏,精絕天下的才華,讓李政身邊美人無數,環肥燕瘦,國色天香任挑任選,但讓自己真正欣賞的女子畢竟不多,而那人除了傾城的容貌,她的膽識,她的氣度,甚至,她所宣揚的大逆不道的言論都讓李政為之動容。
第一次明白,世間還有那樣敢與男子一爭高下的女子,言前人不說的話,做前人不做的事,所言所做,皆讓人驚訝不已。原也不信誰非要誰,弱水三千也不是非這一個人不可,但真的遇上,才知道如果不是那個,一切便也可有可無。
戰事在前,將士們枕戈待旦,自己當然不能安心。白日親臨戰場,晚上帳中議事,不說心力交瘁,也是殫精竭慮。禦醫曾提醒自己,體內病根已種,切記不要勞累。而大齊政變時自己在彥如畫手裏吃了不少苦,本源已虧,近日又思慮過度,時症引發了舊疾,不可謂不凶猛。
但自己決不能倒下,一旦自己倒下來,大齊便也完了,整個大齊隻是自己在苦苦支撐。眼前的這些人,根本不明白自己想做的是什麼,那個皇位要來幹什麼?李政微微搖頭,自己不要江山,想要的是大齊子民,彥家父女若隻是單純想要榮華富貴,就算家事鬧翻天也無妨,但是他們誤國,卻是令自己忍無可忍憤而起兵的原因。
還記得她說過,我要皇位,為的是大唐在我手中盛世大治。
不是不矛盾,家國天下,忠義道德,以及女帝的理想,在李政心中翻騰著,一時無措,究竟是雙手奉上成全了她,還是抗爭到底成全了自己?驀然的邂逅,擦肩而過,生命中有太多的來去匆匆,但是她,卻在自己心裏留下了淡淡的,卻永遠不能磨滅的痕跡。
夕陽西下,薩雲蘿慢慢的走在軍營外的一處安靜處,楚雲飛依舊冒充貼身侍衛緊跟其後,見四下無人,碧藍海看了看遠處的郢州城,略一思索,楚雲飛沉聲問道:“雲蘿對郢州的態度是不是有些過於優柔寡斷?就算再忍讓,還能忍多久?李政重新掌權,幼主登基,看樣子是下了決心要堅守。雲蘿為什麼不直接下令攻城?”
明明城牆都已經炸開,為什麼就是圍而不打?楚雲飛微抬碧藍海,疑惑的看著身側的小妖女,她是另有他想,還是為了那位與她有著幾麵之緣的破筆王爺?雲蘿,你這容易見異思遷的女人,你這老是被人誘惑的小妖女,腹中還孕育著朕的寶寶,竟然還在想著其他男子……
似乎覺察到大冰山有些異常,鼻子不由嗅了嗅,怪了,咋覺得周圍的酸味這麼濃呢?想著,不由翻了個白眼,薩雲蘿斜了大冰山一眼,問道:“大王以為朕不下令攻城是為了李政?”
難道不是?!碧藍海閃了兩下,楚雲飛不無委屈的瞪著小妖女,明明郢州城唾手可得,雲蘿偏偏就吊在這裏。再說,腹中還有寶寶,這樣拖下去可如何是好?周圍都是冷冰鐵器,說不定啥時就是刀光劍影,血流成河,這不是讓還沒出生的寶寶在娘胎裏就聽到了殺戮?
看到大冰山的表情,薩雲蘿不由一囧,隨即笑了笑,淡淡說道:“其實拿下郢州並不難。但是大王對文士了解的實在是不夠。”
“朕了解那些酸酸唧唧的文人做什麼?”楚雲飛不滿的說道:“既然拿下郢州不難,雲蘿就趕快速戰速決才是……”碧藍海很是擔心的盯著薩雲蘿的腹部,接著說道:“都打到他老窩了,還和他們囉嗦?”
看著大冰山想都不想,隻是盯著自己的腹部隨口應著,便也說道:“說起來現在的李政根本就不會因為不攻城而感激朕,說不定還盼著朕早日揮兵呢。”這樣,也好成全了他的忠義,對飽讀詩書的南地文人來說,名聲可比生命更重要。
李政拚死抵抗,雲蘿竟還說巴不得早日揮兵?楚雲飛有些不解地看著她,到嘴的話,再看到薩雲蘿臉上似是惋惜似是無奈的表情後,便又咽了回去。
事情並沒有按照薩雲蘿預想的那樣一步步走下去,微微抬頭看向天空,薩雲蘿覺得自己已經看見了結果,但卻無法可施。想保全這座古城,想保全李政,想保全南地的人文……薩雲蘿微歎了口氣,其實滅了大齊,卻要保全這麼多,本身就是很難的事。
明知不打破舊的,就難以建立新的,但是想想就舍不得啊,不管是風景如畫的郢州,還是書畫雙絕的賢王,一是記載了郢州的曆史,一是代表了大齊的人文,不管是人還是物,想起都會讓人覺得心疼。
思緒漸漸蔓延成悵然和失落,原來有些事即使努力了也不能如願,原來有些人即使珍惜了也不能留住,薩雲蘿不由露出一絲苦笑,低低歎道:“是啊,想他先低頭,是不現實的,是朕有些癡心了吧。”
世上有多少事是情非得已,有多少事是無可奈何,明知是剜心徹骨的痛,卻仍要加諸於他人身上,不能心慈手軟。這便是她選擇的帝王之路。在鐵血森冷中托起繁華,在流血征戰中靖安四海,即使不願,也無路可退。
看著眼前麵沉似水的小妖女,楚雲飛微微眯起碧藍海,眼中滿是讚賞和欽佩,原來雲蘿不單純是為霸業而霸業,情理雖難兩全,卻一直有情有義,眼前的她雖不是鐵血帝王,但無疑是最成功的天子。
人的一生,宏圖霸業已成,若是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手,沒有惺惺相惜的知己,必然英雄寂寞,自己何其有幸,能與這樣的奇女子有緣——良緣也好,孽緣也罷,自己不會再放手。
楚雲飛看著小妖女抬眸看向遠方,不由順著視線看去,緩緩伸出一手,緊緊的,緊緊的扣住了一如往常般急欲逃開的小妖女,低低說道:“雲蘿,你跑不掉的,不管是今生還是來世,朕都不會放開你,絕不放開……”
心中一驚,微微側目,看著大冰山牽著自己的手,視線卻堅定而執著的盯著遠方,似乎那裏有他要追逐的東西一般,薩雲蘿沒有再掙紮,也扭頭看向遠處,任由大冰山緊緊的抓住自己的手。陽光灑在兩人的身上,兩個雙手相牽的身影被夕陽拉長,倒映在地上,周圍一片寂靜。
大唐軍圍郢州半月,炸毀城牆四次,卻都沒有進攻,隻是令擅射的軍士向城裏射進傳單,傳單言大唐女帝愛惜古城,愛惜蒼生,隻要大齊朝廷請降,便不想動幹戈等等,期間斷斷續續的還遞進了關於新政、對未來南地發展的宣傳,令城裏百姓本就焦躁不安的心裏,更加多了一些不安定因素,向往安定平和生活的心,也愈發強烈。
而大齊賢王依舊固執的堅守在城頭。李政看著手中的傳單,上麵安撫民眾的話,和大唐女帝製訂的一係列新政內容,李政不得不承認,她所思所想異於常人,她所列的條條框框皆是從百姓角度出發,描述的南地發展既符合了南地的人文,也利國利民……
頹然的放下手,手一鬆,傳單悠悠蕩蕩飄落在地,從未懷疑,她一旦得天下,絕對會還天下人一個太平盛世,隻是,如今的自己無法輕易的放棄……心裏的壓力越來越大,身體的透支也讓舊疾連著新痛折磨著自己,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支持到幾時,真的不知道這樣的狀況何時才能結束。
今夜,又是一個不眠夜。
夾在大齊舊主和大唐女帝中間的郢州城百姓再也耐不住,城中忍無可忍的百姓聚集心灰意冷的大齊兵士,在夜間“窩裏反”,齊心打開了防守最是薄弱的南城城門,城門一開,頓時驚天的叫喊聲陣陣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