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稅賦者,百姓之膏血也,取之與民,當用之與民,故新政設國醫、國學兩館,前者為百姓身體健康之必需,後者,教書育人,培養英才者也……”
聽了一會兒,彥如畫大吃一驚,原來這女帝竟是在這裏宣揚大唐新政!
眾所周知,大唐新政與其他國家的治國之策完全不同,不僅宣揚人人平等,男女平等,更是鼓勵百姓監督朝廷和官府的施政,還設立什麼國醫館、國學館,為百姓醫病,鼓勵窮人的孩子上學讀書……
而這些,彥如畫都很清楚。但是,卻從來沒有想過會支持並采用這些無尊卑上下之分,賤民也可以評論朝廷的混亂“新政”,自己反對,自然也不許朝臣提起和議論——有些事還是瞞住那些賤民的好,知道的越多就越會生事。很簡單,彥如畫需要的是聽從朝廷命令,任由貴族擺布的百姓。
大唐實現所謂的新政自己也不想管,卻萬萬想不到這女帝竟然趁此機會當眾宣講!彥如畫剛剛溫柔雅致的笑容有些凝固,眼底的笑意也漸漸消失,越聽,就越是有些如坐針氈,心神不寧,腦中急轉,想著應對的法子。
若是命人不許再讀,但比試是自己同意了的,人家的策論就是這樣寫的,有何辦法?何況眾目睽睽之下,若是強行命令豈不是有賴皮嫌疑?可若是接著讀吧,這些賤民聽完,就會多想,那必定會生出一些麻煩,這可如何是好?
台下開始還起哄的人漸漸聽出一些門道,由高聲叫嚷漸漸轉為低低的交頭接耳,而後越來越安靜。大齊百姓自然知道北方的鄰居國事日盛。
大唐廣開國門,招攬八方客商,大齊有膽大些的商人皆前往大唐尋找商機,回來後常對人說大唐和大齊如何如何不同,百姓如何如何幸福,不分貧富貴賤,小孩子都能到學堂念書之類的傳聞。當時皆是好奇,想著有誇張之嫌,如今大唐女帝親臨,女官親筆所寫,想來是假不了。而能像今天一樣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怕是此生隻有一回了。
人們越聽越覺得不可思議,越聽越覺得心裏亮堂,原來官府也可以這樣做,百姓也有那麼多權利。待全文讀完,台下早已一片安靜,什麼比試,什麼才子皆拋到了一邊,大家都陷入沉思之中。
過了一會,便嗡嗡聲一片,顯然都在討論此事,看他們的神情,似乎都被震驚,很是不可思議,有些則直接是羨慕,若是大齊也能這般,該有多好?
彥如畫顯然還處於震驚中,半響才回過神來,不由暗暗懊悔,微微抬眸看了一眼一直麵含淡笑,波瀾不驚的大唐女帝,終於明白自己招惹了一個大麻煩。
按照原來的約定,兩篇文章被貼在了郢州城的繁華位置,等候人們的評判和投票。次日輸贏出來,結果顯示杜青白的策論以壓倒性的票數戰勝了大唐的女官。
薩雲蘿毫不在意投票結果,目的已達到,那些又有什麼?再說做為地主的大齊,有了彥如畫那樣不顧實事隻想麵子的女主,操縱結果是必然之舉,而且極為容易,投票未完,結果自己已經猜到。
如大唐女帝一樣不在意結果的,還有大齊女皇彥如畫,本來十分在意的比試如今已失去了興味,對結果也完全失去了興趣。因為此時的彥如畫明白,大唐女帝本就無意打算參加什麼比試,也就不在意結果,她隻是充分利用了這個機會,在自己那些原本還算老老實實的賤民心裏種下了一顆不安分的種子。
如今,這粒種子缺少適合的溫度和水,可一旦生根發芽,這粒小小的種子將會是對自己,對大齊朝廷最致命的打擊,甚至可以顛覆大齊王朝。
彥如畫確實後悔莫及,可惜,在她的懊惱中,大唐女帝始終優雅淡笑,並大方得體的帶著一幹官員侍從離開郢州,一行人馬啟程往長安而去。
而大唐女帝那日讓女官公布出的《大唐新政》,卻在大齊國內迅速傳播,如星星之火燃起了新的希望,任憑彥如畫如何的禁止,如何的著急,卻始終無法阻止那股已點燃的燎原星火。
斜陽已暮,穿透雲層散照在寬闊的江麵上,點點波痕,浮光躍金,巨大的樓船行過,濺起泠泠水花亂飛,風過江邊蘆葦低下腰身,水麵倒映著江樹蔥蘢。
鮮於青雲從船艙中走出來,抬頭看到的就是女帝負手站在船頭的情景。
江風漾起她月白色的長衫,衣袂飄飛的影子有飄逸不定的錯覺,長河落日濃重的晚景也壓不住她風流中透著嫵媚,嫵媚裏散著出塵的模樣。一道淡淡的身影,卻有著淵臨嶽峙的氣勢,放眼山河,氣定神閑。
眼神暗了暗,鮮於青雲不由低歎,眼前的佳人益發有了帝王的神韻,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傻氣的伸著手掌接雪花的平淡女子。
轉眼兩年多已過,如今回首,才發現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就象眼前的長河與高山,江水東流,繞山而過,卻不會為之停下腳步。而自己卻如那座高山,無論流水如何奔流,始終未曾動搖過。可這樣的距離,自己怕是一生都無法追上……但是,若一生能做那高山,可以日夜望著江水奔流,盈盈相依,也未嚐不是一件幸事。
感覺有人的薩雲蘿微微轉身,不經意的回眸,看到鮮於青雲不由麵露驚訝之色,隨即想到,自己出行身邊隻有那幾個人,薄姬在休息,紅玉在不遠處護衛,宏遠整天像根木頭,所幸隨自己出行以後,近來對一路奔波,有些疲憊之色的紅玉有了些略顯生硬的關心。這樣走來的不是鹹魚還能是誰?
想著,不由淡淡衝著鹹魚露出一個微笑。見陛下心情似乎不錯,鮮於青雲不由滿心愉悅,盈盈抬眸,隨即展開一笑,笑容清流恬適如水流緩過碧野,微風帶醉。
宮燈光影疏淺,如水的煙嵐,清柔映上他眸中的星光,閃亮幽深的讓薩雲蘿的目光一窒,他坦亮的眼神恍如直看到她心底,沒來由的一陣發虛,這個鹹魚,看著自己的眼神每每都讓人心慌。
微微側目,薩雲蘿深吸一口氣,方才抬頭看著他笑道:“想不到大齊女皇這般客氣,一場送別竟送了近三個時辰,看來今夜我們要在船上度過了,明早棄舟登岸,傍晚可以才能回到六郡大營了。”
慢慢走了過去,鮮於青雲修眉淡舒,了然而又坦然的點點頭,隨即問道:“陛下不擔心?”
薩雲蘿抿嘴微笑,眼中帶著一絲調皮,在那煙波淡渺後看到一絲清光,隨即微帶些別有深意的狹促神情,笑著反問道:“朕擔心什麼?”
鮮於青雲挑起一眉,看著女帝瞬間機靈古怪的表情,眨了眨眼睛示意,陛下還裝?擔心什麼?自然是擔心彥如畫送別是有意為之,讓我們夜宿濟水也是別有用心。
見鹹魚這麼快就明白,薩雲蘿衝著他也眨眨桃花眼,拋出一個讚賞的眼波,很不自知的在眼波的尾角沾了朵小桃花,算你聰明。看了看頓時笑容足以媲美夜空的鹹魚,薩雲蘿不由笑意更濃,如果可以在一個人麵前,不必顧慮和遮掩一切情緒的起伏,會是件多麼令人愉悅的事啊。
薩雲蘿還真的很想和鹹魚為某人的處心積慮而仰天大笑,但是卻不能。因為旁邊那幾雙眼睛,明顯就另有目的,所以,兩人隻能心有靈犀的眼神交流,暗暗發笑。
大齊為水上國度,所以造船業極為發達,工匠的手藝也的確不俗。現在船隻是逆水行舟,而這麼大的樓船行駛未曾出現任何不妥,極是平穩且速度不減。
夕陽下樓船漸漸行進一片丘陵地帶,兩岸起起伏伏都是不高但綿延無盡的山丘,丘上大多樹木青蔥,河道也漸漸變的狹窄,船速也在隨之減慢。
岸上林中傳來的鳥鳴獸啼讓薩雲蘿禁不住想起了一句詩,便轉了頭笑著對鮮於青雲說道:“朕讀書曾看到有‘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句子,大人看如果我們夜宿於此,晚上會不會有猴子跑上船來?”
“陛下真是風雅。此處樹林密集,山巒疊嶂,臣認為極有可能有猴子上船,陛下要不要試試?”鮮於青雲看女帝一臉示意,還衝著自己眨著桃花眼,於是笑得很有興味,點頭附和著。
“那好啊,今晚就抓隻猴子回去給寶寶玩。”女帝頓時興趣昂揚,見鮮於青雲答應,便吩咐待會兒停船,留在此處夜宿。
兩人在船頭又閑聊一會,待二人走回船艙,廳裏已經擺好了十幾道精細的小菜,幾碟子細點,薩雲蘿看了看,示意鮮於青雲將大齊護送的統領內廷副總管江西林一起請了進來。
江西林是大齊內廷專門負責東廠的大太監,此人眼皮格外的亮,很會抓主子的心思,也善於猜測主子心意,說話做事很合彥如畫之意,所以被彥如畫收為心腹。這一次奉女皇旨意,帶了禦林軍坐樓船護送大唐女帝回國。
從彥如畫提議大唐女帝從水路而回,說什麼一路領略大齊水鄉風光之類的話,新女皇究竟想幹什麼,她真正的目的是什麼,江西林隻一個眼神,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逢迎拍馬,裝模作樣很有一手的江西林一路小心謹慎,恭敬異常的服侍大唐女帝,讓不知情的人一看就知是個妥帖的人。
身邊太監一堆堆,對太監的心性頗為了解的薩雲蘿當然知道人不可貌相,特別是這種在內廷混得風生水起的太監頭領,哪個是省油的燈?
知道彥如畫的為人,也猜得到她的目的,對於她派出護送自己的人自然也有戒心,路上一直無事,所以一路行來,薩雲蘿並沒有和江西林正麵打過多少交道。可今夜不同,此次山環水繞,既是風景勝地,也是埋伏伺機而動的最好場所,貓戲老鼠的遊戲向來是薩雲蘿的最好,既然如此機會,這次又怎能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