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沒有誰敢於在是叫學校還是叫學屋的問題上與老來子爭論,他說了就算了,那就隻好叫學屋。

學屋不歸桃花坪一個村管。桃花坪也不是一個完整的村,它隻是一個小隊,與另外的柳樹峪、桑樹峪合為一個大隊。夠得上大隊一級的才能叫村,這三個自然村組成的村就叫三莊。學屋是三莊的。

三個自然村三條峪。學屋座落在三條略外邊另一座山的前坡上。如同一把半開的扇子,那三條峪是扇麵上的三條肋,學屋就在三條肋交叉的那地方。中間還隔著一條小河,河邊一片小平原,兩溜兒棗樹行。

學屋離三個自然村差不多距離,當初蓋房子的時候就考慮好了的,別這個村遠那個村近的吃了虧。

那個學屋就是孤伶伶的了。

學屋裏的那個女老師叫沈小萌。

這時候,學是已經放過一會兒了,但太陽還老高,沈小蔭就不知道該幹什麼。教室跟院子是學生們放學之前就打掃了的。煎餅是胖嫂中午就攤了的,“晚飯你自己炒點菜吧!”她正上著課,胖嫂抱歉似的就在院子裏吆喝,“那貨往常都是傍黑天才回來的,今天回來得這麼早;我走了哇?晚上我可不來了啊!”那些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們“哈·”地就樂了。胖嫂在笑聲中顛兒顛兒地跑出院子,坐到等在學屋旁邊小路上的“那貨”的自行車後座上了。

“那貨”腿很長,身體很棒。他一條腿著地,另一條擱在車梁上,待胖嫂坐好,“吱”一下就溜到學屋下邊的小平原上了。

胖嫂是桑樹略的,是大隊派來給學屋燒水和晚上跟沈小萌作伴兒的,她很勤快,茶爐房總是打掃得很幹淨,飯也給沈小萌做,就是星期六的下午懶點兒,那個半天裏她把重點放到打掃個人衛生上了,這裏那裏地洗一遍,然後精神煥發地便開始神不守舍,早晚聽到小路上“叮鈴鈴”的自行車鈴鐺聲,她就急燎燎地跑走了,沈小萌上課,她就在院裏子吆喝一聲。

自行車鈴鐺當然就是那貨按的。那貨是她丈夫,在縣城機械廠當工人。縣城離三莊八十裏地,每個星期六的下午他都回來,第二天再竄回去。胖嫂有天晚上對沈小萌說:“我這是在這裏,那貨還不好意思怎麼樣,我若是在家裏,他一進家門把自行車一扔,不管我正幹著什麼,就把我抱到床上了,他那來的這麼大勁兒!呼哧呼哧地跑八十裏地,連歇一會兒都不!”

沈小萌這樣想著的時候,臉就有點紅,心裏有點慌亂,身上還有點躁熱。

西邊的山崗上,老來子在放羊,從學屋這邊望過去,是一群蠕動的黑點兒,朦朦朧朧,剪影一般,聲音卻就悠遠而真切:“哎,幹什麼你個老騷胡啊一一叭!”最後的那聲“叭”很響亮,那是石子擊中羊角的聲響。

沈小萌就到河邊洗衣服去了。

河邊的棗花快要敗了,蜜蜂們在急切地叫,水在懶洋洋地流,她衣服洗得就心不在焉,仿佛來這兒主要的並不是為著洗衣服,但為著什麼,又說不分明。

她開始洗褥單兒。褥字真是很難寫,但是很形象:一個衣部,加一個辱字,被侮辱的衣物。她在課堂上講這字的時候還用了啟發式,卻不想就使一個二年級的男孩子退了學。她肯定會永遠記著他的名字:董曉世。那孩子學習是差點勁兒,但怪老實,很懂事,每次老師提問,他不管會不會,從來不舉手,那次她就把他叫起來了,她啟發他認“褥”字:

“你家睡床還是睡炕啊?”

“睡炕!”

“炕上邊鋪著什麼?”

“草!”

“草上邊兒呢?”

“是席!”

“席上邊兒呢?”

“是俺娘!”

“你娘上邊兒呢?”

“那可不一定,有時候是被子,有時候就是俺爹!”

“嘩·”全班一下全笑了。她教的是複式班,一二三四年級的學生都有。她臉紅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憋住笑,趕忙讓他坐下了。下了課,那些高年級的學生肯定是譏笑他來著,放學的時候,他哭著走了。

第二天他就不來了。

第三天也沒來。

星期天,她去家訪,那孩子正背著一筐豬草回來。見了她,愣一下,然後把筐一扔,跑了。

他娘在家,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一聽是學屋的老師便趕忙往屋裏讓:“大老遠的,還讓您跑一趟,快屋裏坐!”

屋裏很黑,地上不平,待沈小萌的眼睛適應了屋裏的光線的時候,才看清那炕上確實是沒有褥子的,她心裏就湧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兒:“大嫂,是我不好……”

“不妨事,你甭放在心上!”

“那些孩子我也沒管好!”

“孩子們鬧玩兒呢,怕啥的?”

“那·明天讓曉世上學去吧?”

“算了吧,也不中用,上也是白搭!”

她對那事不以為意,卻就是不讓孩子再上學。往後,她買了一床褥單兒給曉世家送去了,那孩子也仍然沒再來。

那次當她離開曉世家,快到峪口的時候,她突然聽見身後一聲稚嫩的叫喊:“老師一一”

她回頭一看,是曉世,滿頭大汗,手裏提著半籃子雞蛋:“是你?”

“俺娘讓我給你的!”

她蹲下去,給他擦把汗;“看把你累的,追這麼遠!”

“我怕打了雞蛋不敢跑,到這兒才追上!”

她心裏一熱,一下攬過那孩子:“我怎麼能要你家的雞蛋呢!”“俺娘說你也是不容易!”說著,掙開身子,將那籃子放到地上,又跪下去;“俺娘讓我給你磕個頭!”

她趕忙拉起他:“別、別……”

“俺家從沒來過公家人兒!”

她的眼淚就流出來了。

一塊石子落到她前麵的水裏,水濺到她的臉上了,同時也就聽見身後棗樹行裏“哎”一聲。

她定一會兒神,擦一把臉上的水,但沒回頭,她聽出是那個小放羊的叫聲。從聲音上判斷,他距她二十多米遠,就是再近也不會有危險,她是有經驗的,這方人士山杠子,沒見過多少外地人,以向生人挑釁為能事。她到三莊去的時候,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就經常扒在牆頭不懷好意地朝她嘻嘻地笑,但你若問他件什麼事,他會竭盡全力為你服務,以為你服務為榮。比方你要找人,他會領你去找,事沒辦成,他又給你想辦法。而且她剛剛沉浸在對曉世一家的懺悔裏來著,對老來子的惡作劇就格外能原諒。她當然理解他的心理,他希望你回過頭去讓他看看,但你若真的回過去了,他會連看也不看馬上溜之乎也。那一會兒,她很希望有個什麼人在遠處看她,她就偏不回頭,繼續洗她的衣服。

“哎·”又一塊石子擦著她的頭發梢兒落到她的前麵了!她

停了一下。因為有了希望有個什麼人在遠處看她的小心思,她覺得很好玩兒,也很沉著,她想看看他郅底要幹什麼,他的聲音還不難聽,雖然有些孩子氣,但嗓音已經變粗,很宏亮,石子扔得也怪準。

他肯定是被她的無動於衷激怒了,“哎”一聲,又一塊石子擦著她的眉梢兒落到她的前麵了。石子在她的眉梢兒那裏淺淺地擦了一道小口子,滲著血汁兒。她覺得有點疼,摸了一把,忽地站起來了。

老來子就趕著羊群跑了。

她一點兒也沒生氣,就是覺得這家夥有點太不負責任。

“你怎麼長得呢?這麼白!這麼嫩!哪個貨要找了你,還不挖著了哇?”那貨一走,胖嫂過來睡覺的時候,她盯著沈小萌脫衣服總愛這麼說。她管所有的男人統稱“那貨”。這時候,她還沉浸在跟那貨在一起時的幸福裏,嘴就開始發瘋。她已經到了發瘋的年齡了。三十來歲,孩子跟著那貨在縣城上學,整天閑得要命,還有的是精力。

沈小萌就會說;“你也不黑呀!還怪豐滿!”

胖嫂就挺高興,眉毛一揚:“是嗎?你們知識分子說話可真好聽,還豐滿!不就是奶子挺高挺大呀?那貨也喜歡豐滿哩!”接著便再複述一遍她跟那貨的戀愛史。

沈小萌早就知道,她跟那貨是初級社合並成高級社時扭秧歌扭上的。三莊的秧歌很有名,有高蹺、旱船、獅子、龍燈什麼的,每年春節一過,三條峪一條一條的就挨著扭。從這條略到另一條峪各有一條山路相通,翻過一座山梁就到。那年春節下了一場大雪,山路溜滑,扭秧歌的隊伍扛著高蹺、抬著旱船,翻過山梁待往下走的時候,一個個“嗝嗝”地笑著就出溜成了堆兒。她出溜到一個剛栽了小鬆樹的魚鱗坑裏去了,沒等爬起來,那貨扛著高蹺也出溜了下來,他就趁機將她抱住了。“他還得寸進尺,你不知道他的勁兒有多大!掙也掙不開,魚鱗坑又挺小,地上還有雪,把那棵小鬆樹也壓斷了!”那晚上,秧歌隊裏就少了一對踩高蹺的。秧歌隊是三條峪聯合組成的,踩高蹺的多的是,少個仨倆的看不出來。後來當然就結了婚。大躍進的時候,那貨大煉鋼鐵去了。小高爐一撤消,他就去機械廠當了工人,調整下放也沒把他放回來。

然後胖嫂又宣揚一番結了婚的好處和樂趣,說得沈小萌心裏五迷六道的。

“你還不哇!”她說著說著,就爬到沈小萌的床上來了,她那粗壯的四肢將沈小萌的身子緊緊箍著,巨蟒一般。沈小萌讓她纏得心裏癢酥酥的,撒著嬌:“不呢!”

“再不,可真是可惜了的,哎,你眉梢兒這地方怎麼了?”

“棗樹枝劃的!”

“也不小心點兒,多虧眉毛蓋著,不顯,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沒有配上你的貨啊,可你上師範的時候就沒號下一個?”

小萌“唉”了一聲。 丨

胖嫂就埋怨她:“你幹嘛要到這山溝溝裏來呢?”

“總得有人來啊!”

“那些貨來還好辦,三條略總能挑出個把漂亮妮子來,你來就麻、麻煩——”胖嫂說著,打起鼾來了。

沈小萌卻就不容易睡著。

沈小萌不是沂蒙山人,她來沂蒙山是上了《沂蒙山區好地方》那首歌的當,她以為真是“公社帶來好風光”來著,卻不想完全不是那回事兒!胖嫂說,像沒有褥子的就不光董曉世一家,“你買得過來嗎?”當然也不全是為著那首歌,主要還是響應黨的號召,“哪裏需要哪裏去,哪裏艱苦哪安家”,她是團員,又剛剛學了雷

鋒事跡,分到沂蒙山來就還不解渴,非要“到最艱苦最偏僻的地方”不可,這就到三莊來了。至於“上師範的時候沒號下一個”,可不就沒號下嗎?她性格內向,不善交往,加之師範二年級的時侯,她母親又死了,她的心情一直很不好,也就沒有號下一個的心緒,待她畢了業,她父親又結婚了,她回過家一趟,看見父親比先前似乎還年輕了許多,跟繼母還經常開點小玩笑,她心裏就挺不是味兒,更促使她“離家遠遠的”。

這時候就有點兒後悔。

她做了個讓自己臉紅的夢。夢裏有個男人朝她嘻嘻地笑,她挺害怕扭頭就跑,那人就在後邊兒追,一邊追還一邊朝她扔石子,追著追著就追上了,他將她抱住了,她嚇醒了一一是胖嫂的手放到她身上一處敏感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