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導員呢?”
“也不錯。”張惠英不知道她的用意,沒加思索地說。
“你這不是真話!”
“是真話!
“我看他也就一般化,人長得醜了點兒,跟俺那口子一個熊樣兒,年紀嘛,也大了些!”
張惠英悟出了她的用意:“你是不是想……?”
王豔花一下給她跪下了:“妹妹,委屈你了!”
張惠英哭了。
王豔花也哭了:“俺尋思咱姊妹倆怪合得來,離不開你,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就想了這麼個主意。你要不同意,也別犯難為,隻當姐姐我放了一句狗臭屁!”
人說“吃人家的嘴短”,又說“不怕楞,就怕敬”,在這種情況下,張惠英能說什麼?
這麼的,張惠英嫁給了“指導員”。
他倆結婚的時候,我還去鬧過他們的洞房來著。按說,當叔的不該去鬧,終究還是去鬧了的原因,一是那時我還小,二是他跟別人也沒大沒小,那晚上爺爺輩兒上的也有去鬧的。
婚禮辦得很簡樸,但羊還是宰了的,在院子裏煮了一鍋。他哥哥“機智靈活”這時候對他格外親切,一邊啃著羊腿,一邊替他跟來客打招呼;也很熱鬧,他人緣兒不錯,那些先前死了人他去幫著抬過棺材的人家,單幹的時候家裏有羊的人家,也都湊了份子,給他買鏡子、掛帳子,連家住東裏店、給沈鴻烈當過幾天秘書的曆史反革命胡堯才也給他寫了對聯。豎聯的內容忘掉了,橫聯是“三麵紅旗”。這人的毛筆字寫得很絕,在方圓百八十裏之內很有名,當著曆史反革命,但牛皮烘烘,一般人請他寫字不很容易。他給“指導員”寫對聯的原因,是他跟王豔花的爹是拜把子兄弟,跟“指導員”自然就有點拐著彎兒的親戚。他這對聯的內容,據後來的“文化大革命”中的揭發說,有冷嘲熱諷、旁敲側擊的味道,但這是後話。
張惠英看見自己的婚禮辦得挺像回事兒,感到了山裏人的溫暖,挺感激。當屋子裏隻剩下她和“指導員”的時候,她眼淚汪汪地對他說;“我什麼東西也沒有,就隻有我這個人!
他結結巴巴地回答得挺有水平:“娶媳婦就是娶的人,又不是娶東西!
窗外有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聽見了,往後見了張惠英就管她叫“人”:
“吃飯了,人?”
“人,洗衣裳去呀?”
她聽了也不惱,頭一低就過去。
“指導員”結了婚,像換了個人,往豬腿上的小口裏吹氣兒的事也幹得少了。“人”對他說:“你要學得值錢一些,別淨幹些丟人現眼的事,把嘲笑當成誇獎!但誰家有什麼正經事需要幫忙,他仍然很主動,“人”也不攔他。
很快就到了“調整”時期,釣魚台搞起了“三自一包”,“指導員”也過上了“煎餅卷豆沫,再用紅辣椒一抹”的生活。他恣運得不得了,雖然這時候他已經不放羊了,但“紅燈掛在大門以外,單等著五哥快回來”的小曲兒還照常唱。他想到屋裏有了辦飯的,家裏有人等,心裏很充實。
他也仍然喜歡在嘴裏敲鍛鼓點兒:“嘰咕爛蛋歡、歡,八咕嚕嘟錢……”
“人”聽見便說他:“都快當爹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
“指導員”聽見自己快要當爹了,愣怔了一小會兒,完了便一蹦高,感動得不知幹哈好,抱著“人”叫了好幾聲“小娘”。
第二年一開春,“指導員”果然當上了爹。他的兒子便是“同意”’會寫小說題目的那個。
往後,“人”聽說家鄉那裏建起了個大油田。油田就油田,不關咱老百姓的事,她也沒動啥念頭兒。看見莊上的大姑娘、小媳婦逢年過節的走婆家,回娘家,心裏也難受一陣兒,可難受一陣兒也就作罷,她忘不了哥嫂的那些臉子。姑娘的心不是好傷的,傷了能記一"輩子!
鄰近村裏有幾個跟她同種情況的,這時候有的回去走過娘家了,也有一去不回來的。王豔花聽見了,教給“指導員”:“同意他娘要是提回娘家的事,你可不能答應啊!”
“嗯!”
“你把錢藏個她不知道的地方,她要偷著走,也叫她沒盤纏!”“嗯!”
可“人”根本就不提回娘家的事,而且他自己藏錢也有困難。他不識字,先前家裏都是她當家,要是猛丁把不多的幾個錢要過來,也不好意思。沒兩天,他把王豔花教給他的話,全對老婆說了。“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看你老婆是那種人嗎?”
他說:“不是,不是!”
“你還耽著心嗎?”
“你越對俺好,俺就越怕你走了!”
她想試試他:“俺走了,你不會再找個好的?”
“像你這麼好的,俺到哪裏去找?”
“你老婆好什麼,一個臭要飯的!”“臭要飯的”是個很難堪、很敏感的字眼兒,她為自己說出的這話傷了心,她哭了。
“指導員”安慰她:“再別提要飯的事了,俺從沒說過你是要飯的。要是有辦法,誰願意幹那個?又不是報名參軍。可話又說回來,也多虧你要飯哩,你若不要飯,也不會嫁給俺!”
“人”破涕為笑了:“你這個死人,死疙瘩呀!”
人人都說“機智靈活”的老婆王豔花就這件事辦得還差不離兒,有點人味兒,給她小叔子找了這麼個好媳婦。
那時節,這地方對好媳婦的評價主要看兩條:一看長得俊不俊,二看煎餅攤得薄不薄。用這兩條標準去衡量,“人”比王豔花還略高一籌。因為“人”年輕,不用很打扮就比王豔花受看,而且煎餅也比王豔花攤得薄。
提起王豔花攤煎餅,到現在莊上還流傳著“兩個崍”的笑話。王豔花在家當姑娘的時候,懶點兒,饞點兒,煎餅攤得很一般化。嫁給“機智靈活”的時候,“機智靈活”的娘還在世,他娘煎餅攤得就不咋的,“機智靈活”經常發牢騷:“攤得這麼厚!”對夥食說好道歹,是整勞力的標誌,標明他辛苦,他有功,這夥食的原材料是他掙來的。
這天,“機智靈活”回家吃飯,拿起煎餅又發牢騷:“又攤得這麼厚!”
他娘說:“是你媳婦攤的!”
“喚,是兩個咮!”其實是一個。他把一個煎餅的厚度說成兩個,證明他媳婦煎餅攤得薄一些。
這麼說,不是說王豔花就配不上“機智靈活”,不是的,以“機智靈活”的德行和形象,能找到王豔花就算不錯。
所以莊上的一個民辦教師就這麼說:“你看這家弟兄們咹?一個個長得蒜臼子樣的,可找的媳婦一個賽一個,簡直可以為‘好漢無好妻,賴漢子娶美女’作注解了!”
因為“人”比當年曾把“指導員”饞得犯過錯誤的王豔花還要好一些,而且還耽著她要回娘家的心,“指導員”對“人”的疼愛那是竭盡全力的。農忙的時候,“指導員”中午不回家吃飯,“人”給他捎的飯是玉米煎餅卷雞蛋。男人們中午在坡裏吃的那頓飯很微妙,有經驗的主婦,通常都把那頓飯做得很有分寸,既不做得質量特別高,高了會露富;又不做得特別寒磣,寒磣了會丟丈夫的人。
這時候,“指導員”手裏攥著金黃的煎餅在人多的地方轉上一遭,然後找個僻靜的地方把煎餅吃掉,把煎餅裏卷的“內容”留下來,帶回去給“人”吃,“人”見了往往會生氣。
“指導員”到莊外去幹活的時候,一出莊就把鞋脫了,擱手裏提溜著,進村的時候再穿上。他穿鞋不費,別人穿三雙,他一雙還穿不爛。“人”從別人的嘴裏聽說他丈夫“把鞋穿在手上”,埋怨他,他“嘿嘿”著:“你做得那麼好,不舍得穿,俺穿得省一點兒,你就少做一雙,少受點累!”
“人”嘴上生氣,心裏卻熱乎乎的。
這一段,大概是“指導員”整個生活中最美好的時期了。任何人的好日子都不會平均過的。
說話間便搞起了“文化大革命”,釣魚台人的生活又回到了“人”來要飯的那個水平,更重要的是,還要比那時多出許多麻煩。
以那個民辦小學教師為首的造反派認為:釣魚台人人都擁護社會主義,唯有一個不擁護的就是“人”,她用要飯的行動來誣蔑社會主義。
“大曆史反革命胡堯才,一貫牛皮烘烘,連公社書記請他寫字他都不寫,為何偏偏給一個臭要飯的寫對聯?還含沙射影,旁敲側擊地影射“三麵紅旗”,難道這是偶然的嗎!難道……”
對張惠英說來,反革命倒不怎麼可怕,最使她敏感、忌諱和傷心的是“臭要飯的”。這話她自己說可以,別人說她受不了。加之民辦教師經常找她“個別談話”,他的眼經常在她身上的某一部位搜索。民辦教師先前對蒜臼子似的“半頁子”找了這麼個漂亮媳婦,曾一直憤憤不平來著,而他本人如果是好漢,他自己的老婆也可以為“好漢無好妻”作注解的。
“人”回到家經常哭,“指導員”這時候便沒了辦法。這天,他把豬賣掉,拿出賣豬的錢給“人”:“同意他娘,你回娘家吧!”“人”倒動過這方麵的念頭,隻是一直不好意思開口,如今見丈夫說出了這話,卻又不忍心:“俺走了,你咋辦?”
“俺是爺們兒,好說!”
“你好好帶同意啊!”
晚上,同意睡了覺,“指導員”用獨輪車把“人”送出二十多裏地。待到分手了,他哭了:“以後,就是見不著你,俺這一輩子也知足了!”
她也哭了:“不許你說這個,俺又不是不回來了!”
然而,“人”卻終究沒有回來。
這年秋天,隊上分糧食的時候,“指導員”發現少了一口人的口糧,方知道老婆的戶口已經起走了。老百姓的戶口卡片都是大隊會計管著的,會計不給他說,他自己也就不知道。那年頭兒,老百姓把戶口跟結婚證分不清,戶口走了,便覺得結婚證也沒了用處。
“指導員”帶同意,很苦。到現在莊上還流傳著一句歇後語,叫“指導員帶孩子·喂精飼料”。他把喂羊的經驗運用到帶孩子上,經常炒豆子給同意吃。傍晚時分,關帝廟前的平台上,人們正圍成堆兒閑拉呱兒,猛丁聽見“咯崩”一聲,那便是同意嘴裏發出的。人們聽見這聲音,一開始心裏還難受上一小會兒,時間一長,便出來那麼一句歇後語。
吃炒豆兒長大的同意,牙很好,身子很結實。
同意經常問“指導員”娘哪裏去了,“指導員”告訴他:“你娘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這話,同意從小就印象很深。由此使人想到他能寫出那樣的小說題目的原因。
“俺娘怎麼還不回來呢?”
“興許山外比咱山裏好了,那裏要是遭了災,比山裏窮了,她就能回來了!”
同意便盼著他娘那地方能遭災,比方讓黃河水淹個一塌糊塗什麼的。
然而山外始終沒遭讓“人”再要飯的那種災,“人”也便終究沒回來。
同意上學上得馬馬虎虎,好歹挨到初中畢業,便下了學。他也喜歡辦公事兒,誰家來了人,他老遠看見了,跑到那家送個信兒啦;上邊兒來了當官兒的,在隊部裏侍候的時候,提壺端盤子啦;殺豬剝皮的時候,拽個豬腿啦……他都幹。
他仍經常向“指導員”要母親,哭起來能“嚶嚶”一天一夜。時間長了,他的神經開始有點小問題,不知什麼時候就跑出去了,村裏的人到處找。他拿著“母親在遙遠的地方”的小說題目來找我的時候,就正犯著神經。傍晚,他動不動便站到釣魚台村東的山梁上撕腸裂肺地喊“媽媽一娘啊·”,山梁離村不近,聽起來隱隱約約,使人想到《賣花姑娘》裏麵花妮的妹妹在黃昏的雪地裏哭喊“姐姐一”的那種聲音,那種氛圍。
王豔花給“指導員”出點子:“去找找同意他娘唄!你不是還有那個證?”
“指導員”便又賣了豬做盤纏,父子一塊兒去尋“人”。
山外的世界很大,但人找人並不難。當“指導員”父子從張惠英的娘家又有目標地找到油田指揮分部家屬區的時候,便找到了。
爺倆兒先去一家飯館吃點什麼。
一個服務員模樣的女人直瞅他倆:“山裏來的?”
“嗯”
“咦!怎麼怪麵熟呀?”那女人的眼睛在兩人的身上來回撒摸一陣兒,聲音突然發顫地:“是釣魚台的?”
“你……?”
“你可是乃常嗎?”
“指導員”嘴唇哆嗦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這是同意吧?”
“指導員”點了點頭。
那女人的淚水“嘩”地流出來,一下把同意抱住了:“我是你媽呀!”哭著把他倆領到外邊的一個牆角裏。過路的人看見這三個人低聲地哭了好長時間,都挺納悶兒。
“你倆先等一會兒……我去請個假,咱回家!”張惠英很快就從飯館裏出來了,“指導員”這才敢看她一眼:她並沒見老,而且臉上白胖了許多,他突然有點猶豫。
“走啊!”她催促他。
“俺、俺不去了,在這裏見見就行了!”
“……他知道!”
她在前邊領著,有點神不守舍:“你倆再、再等一會兒!
她走進一家商店,買了一瓶酒出來,塞到“指導員”的挎包裏:“你就說是你買了給……他的!”
他心裏一熱。
她的神色也稍稍自然了一些。
張惠英的家很不錯,獨門獨院,院子裏架著葡萄養著花,屋子裏是土洋結合,有八仙桌,還有沙發。
她手忙腳亂地招呼他們坐下,拿糖、沏茶,沏茶的時候,她將暖瓶蓋兒放到茶壺裏去了,又慌忙往外倒暖瓶蓋兒。
她坐下,看著同意:“都長得這麼大了!”
“指導員”淚眼婆娑地:“孩子想你啊!都想出病來了……”張惠英的眼淚刷地流出來:“委屈你爺兒倆了,對不住啊!他讓我打信的,也沒打,他挺喜歡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