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裏山外
在我們沂蒙山區的小縣城裏,若是寫過幾篇變成鉛字的東西,便會莫明其妙地有點小威望,聽許多溢美之辭,來一些陌生客人。那年我從部隊轉了業,攜妻帶子地回家鄉,家還沒安好,便有許多熱情得讓人納悶兒的陌生客人來給我“溫鍋兒”。他們各自一瓶酒、二斤肉地到你門上,你須人鄉隨俗,熱情接待。老婆孩子一起動手,從還沒拆開的箱子裏找鍋碗瓢盆、油鹽醬醋,臨時到不熟悉的鄰居家裏借跟來客數量相等的小板凳,請他們吃喝。他們的酒一般都喝得很沉著,喝一口酒,吃兩口菜,然後把筷子放下,恭維你一番,誇獎你的孩子一通。你剛到一個新地方,人生地不熟,心裏裝著許多馬上要辦的事。眼下你的老婆孩子就在外邊等著,要客人走了才能吃飯,你急得不得了,但臉上要做出從容而又自然的笑容,跟他們應酬。喝到一定程度,他們開始轉人正題,從兜兒裏掏出他們的大作,要你指導,要你推薦,就像你家開著編輯部似的。
回家鄉半個月,我接待了這樣的來客三十七人次,其中有三個神經方麵有點小問題。這三個當中,有一個還跟我一個村。我出去當兵的時候,他還小,後來的幾次回去探親,也沒怎麼注意他,所以他進門的時候,我一開始沒認出來。當他恭恭敬敬地叫了我一聲“爺爺”的時候,才知道他也是釣魚台人。
他叫我“爺爺”,是莊親的叫法,並不是年齡的原因,其實我跟他並不近,叫不叫的問題不大,但他卻叫得挺親,叫得我老婆很不自在。
我問他:“有事啊?”
“見到您,很榮幸!”一種農村小學教師講課用的普通話。
“我又沒鬧個師長、旅長的幹幹,你榮幸什麼?”
他尷尬了一小會兒,從兜兒裏拿出一張紙遞給我:“俺原來想寫個小說的,沒寫成,隻寫了個題目!”
我一看,上麵隻一句話,叫“母親在遙遠的地方”:“嗯,像個小說的題目!”
“您能寫寫俺吧?都是俺家的真事?”
“說說看!”
他突然就站了起來:“我先唱一支歌您聽吧?”
“唱吧!”
他便十分認真地唱道:“媽媽啊……媽媽呀媽媽……”是日本電影《人證》裏麵的《草帽之歌》,他唱得不很準確,但很動情,眼裏含著淚。我的上一年級的兒子讓他嚇了一跳,詫異得在旁邊老實了半天。
唱完了歌,他便讓人不得要領地講起了他家的真事,雖然聽起來費勁兒,但卻觸人心弦,有好幾次,我差點兒讓他感動出眼淚來。為著這個,我對他犯神經的原因動了惻隱之心,便根據他的請求,寫了這個他家的“真事”。以下是正文。
他叫劉長生,小名叫“同意”。他叫這小名是隨便起的,不是受某些紅頭文件的啟發。有一年快過元霄節的時侯,莊上來了個既賣糖葫蘆,又賣用麵做的各種小鳥的老頭兒,拉著長腔在街上喊“糖沾兒來……蟲藝兒!”這地方管各種小鳥統稱“蟲藝兒”。老頭兒喊“蟲藝兒”的腔調兒跟莊上人叫“同意”的聲音相類似,他娘聽見街上有人喊孩子的小名,替孩子應了一聲,抱著他跑了出來,一看,原來是賣麵鳥兒的,圍觀的人都笑了。打那,都管他叫“蟲藝兒”。
“蟲藝兒”的爹叫劉乃常,外號“指導員”。這外號是當著他的麵的叫法,背後都叫他“半頁子”。我到現在不知道“半頁子”的真實含意是什麼。是指他說話“咬舌子”?還是說他比一般人少個心眼兒?抑或是因為他臉上有點麻子(但不深)耳朵有點背(但不聾)動作有點遲緩(但不笨),還是因為別的什麼?不知道。
他叫“指導員”的原因,是五十年代初期他當過三天兵。他是每年報名參軍的積極分子,這三天兵,是他適齡期間所爭取到的最好成績。他從縣城新兵集結點“複員”回來,很神氣,言必談“指導員”。他對那些參軍還要識字班動員的青年嗤之以鼻,說他們是“指導員的挎包一成(盛)問題”。而他自己則很得指導員的信任,指導員曾親自送給他半套軍裝。
人們叫他指導員,他很得意,三天兵的軍齡,使他自我感覺良好。他有一杆“三八式”,走到哪扛到哪,在全村所有民兵中,經常以軍事素質最棒自居。我小時候曾領教過一次他的最棒的軍事素質。釣魚台村中有個關帝廟,關帝廟的前麵有一個平台,平台的四周是錚明溜滑的石凳。就像所有村莊都有一個人們愛去的地方一樣,這關帝廟前的平台便是釣魚台的文化中心。往常每當晚飯後,不等天黑,這地方就坐滿了人。那段時間,因為春節將近,家家忙著辦年,平台上就顯得有點冷清。他是光棍兒,沒多少“年”可辦,而且春節期間是人最和藹,兄弟們關係也最好的日子。他的外號叫“機智靈活”的哥哥在那些日子裏自會請他吃喝,跟他敘手足之情,年辦不辦的問題不大。我因為還不到為辦年操心費力的年齡,便一如既往地去那地方玩。他早在那裏了,抱著槍,見我走近,以阿Q同小D打招呼的那種神情同我打招呼:“吃飯了?小霄叔?”
他叫我叔的時候,連小名一起叫,有點不尊重。但不尊重的程度不很厲害,這地方興這個,對不是很近、年齡又比自己小的長輩,都是這個叫法。
“吃了
“吃的什麼飯?”通常人們問吃飯,隻是一般的問候,就像城裏人見麵問你好一樣。他對別人吃的內容感興趣,八成與他自己的夥食一般化有關。
“煎餅。”
“咦!那好啊!要是來它頓煎餅卷豆沫,再用紅辣椒一抹,那簡直就沒治了!”他喱巴著嘴,有點饞涎欲滴。
“看看你的槍行吧?指導員?”
“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拿著,你在旁邊看就是!”說著,他把槍平端起來,食指勾著板機,做瞄準兒狀,“看見了吧?打槍的時候就這樣……”
“騰一”不遠處一聲爆竹響;
“叭一”他的食指一哆嗦,槍響了。
彈頭打到對麵牆上,又崩回來,擦著我的耳根過去了。
治保主任聽見槍響,從家裏竄出來,見他正在發楞,問道:“怎麼回事?”
“沒……沒尋思的,就響了!”
“你混蛋!你這熊樣兒的,還能當民兵?”說著,把他的槍給下了。
打那,就再沒見他背過槍。他還是不是民兵不知道,但“指導員”的外號還照常叫,隻是叫的時候,多了些另外的意味兒。
“指導員”很喜歡辦公事。村裏開會下個通知啦,春節過後隊裏請烈軍屬吃飯的時候提壺端盤子啦,“玩十五”給高蹺隊打燈籠啦,誰家死了人往外抬棺材啦,……他都願意幹,沒人叫他,他自己就去了。幹的時候很負責,有一種非我莫屬的神情。他之所以喜歡幹這個,也不是由於覺悟方麵的原因,而是出於一種興趣,一種愛好,抑或是一種虛榮,不管什麼場合,總想露露臉兒。
他這種癮頭兒挺大,隻要能露臉兒,髒點兒累點兒也不在乎。
先前這地方殺豬是要煺毛的,煺毛之前需在豬腿上割條小口,再拿通條從小口裏捅進去,在豬的皮和肉之間捅出幾條通道來,然後用嘴對著豬腿上的小口往裏吹氣兒,把豬吹得虛胖朧腫,滾瓜溜圓,以便在開水燙過之後好煺毛。
往豬腿上的小口裏吹氣兒的事,按理該殺豬人幹的,但他們往往嫌髒不願意幹。這時候隻要“指導員”在場,他便不放過露臉的機會。
他吹氣兒的時候很賣力,一口氣吹得時間很長,像故意顯示他的肺活量似的,臉憋得發紫,腮鼓得很高。在吹氣兒的過程中,為了讓氣流通得快一些,還需拿棍子在豬身上敲,豬毛裏的細糞塵土便飛揚起來,落到他的臉上、他的頭發裏。吹完之後,他“呸、呸”兩下,吐出嘴裏的腥氣,擦擦唇上的血汙和腮上沾著的豬腿上的糞便,講它幾秒鍾的衛生。這時候,自會有人誇獎他一通:“指導員,真能幹!”“嘿,看人家這氣兒吹的!”他便十分得意,跨步格外高遠地離去了。
他放羊。單幹的時候,全村各家的羊都由他來放,他便輪流到有羊的家裏去吃飯;集體的時候,他也放,掙工分,在自己家裏吃。夏末秋初,是吃山羊的季節,莊上經常有殺羊的。殺羊的時候,他不到場,不像殺豬的時候那樣喜歡去鍛煉肺活量。
放羊這活很辛苦,風餐露宿,早出晚歸,餓了啃幹糧,渴了喝涼水。而且還有一種比辛苦更讓人難挨的東西:整天一個人在山上,沒有露臉兒的機會。這時候,他會唱兩聲,唱那種他自己譜曲填詞、誰也聽不懂的歌兒或戲。諸如:“嘰咕爛蛋歡,八咕嚕嘟錢,島米嫂拉睞,稀糊拉達山”,中文不像中文,外文不像外文。他還會唱《五哥放羊》,唱得不準確,但很有感情:
正月個裏,正月正,
正月那個十五掛紅燈,
紅燈那個掛在大呀門外,
單等著五哥快回來!
他想到自己在山上放羊,家裏沒人等,心情很複雜,眼角裏常常濕潤上一小會兒。
而且這羊的動物世界裏,時有談情說愛的現象發生。公羊、母羊們常常守著他幹些傳宗接代的事情,他往往受它們的感染,心裏很迷亂。
他早已到了該迷亂的年齡了。
釣魚台村外有條河,河邊有片柳樹林,到了中午該歇晌的時候,“指導員”便把羊群趕到柳林裏去避暑,他自己則四仰八叉地躺在樹蔭裏,罩著葦笠枕著鞋,美美地睡它一小覺。
這天中午,他把羊群趕到河這邊柳林裏去歇晌,自己回家去吃飯。過河的時候,遇見他嫂子王豔花在小橋旁邊洗衣服。王豔花這時候三十五六歲,正是身體各處都豐滿的時候。褲腿兒挽到膝蓋以上,兩截白嫩豐滿的腿肚子浸在水裏,上身穿短袖帶大襟兒的月白褂,露著一雙圓圓胖胖的白胳膊,胸前突出著雙乳的輪廓,隨著她搓衣服的勁兒在顫顫微微……“指導員”上午正唱過“五哥放羊”,並受過公羊、母羊們的感染,這會兒望著水中的那兩截腿肚子便愣住了。王豔花衣服洗得專心致誌,一開始沒注意他,他就有一點由此及彼地細看和腦瓜兒複雜的時間。他想到沒分家的時候,嫂子經常跟他開玩笑,玩笑開到興頭兒上,會把他按在地上,把她碩大的奶子往他嘴裏塞。隻可惜那時他還小,沒有認真地去體會。此時,他很想她還能塞他一大會兒。他想到,天熱的時候,她讓“機智靈活”給她洗脊梁,此時便想把她泡在水裏,抹上肥皂,“咯吱咯吱”地洗上她幾遍……想著想著,他的臉色開始不對頭,喘氣開始不均勻,沒等王豔花發現,“撲通”一下邁到水裏把她抱住了。她“啊”的一聲嚇了一跳,他便抱著她楞怔了一小會兒。
等她醒過神兒來,她掙開身子:“你找死啊?”
“死、死了也值得!”
“啪”,一記耳光,“沒撒泡尿照照你那個熊樣兒!”
一記耳光一付鎮靜劑,他丟毀了堆,飯也沒敢回家吃,往柳林裏跑了。
他三四天沒敢回家,他怕王豔花告訴了“機智靈活”。後來當他試探著回到家的時候,沒發現有異樣的情況出現,而且他碰見“機智靈活”問他“吃飯了?”的時候,他還說“吃了。”他放心了。
她沒告訴她丈夫,“指導員”很感激,在一段時間裏經常幫她推磨壓碾抱孩子。
再過些年,全國鬧災荒,從北邊來了許多要飯的。沂蒙山窮,也鬧災,但山的容量很大,富,不太容易富起來,窮,也窮不到哪裏去。“白毛女”能活下來就是因為在山裏,山裏沒有餓死人的紀錄。
這天,釣魚台來了個十八九歲的要飯的,長得不難看,穿得不破爛,飯要得也不熟練。女孩子家這種年齡正是要臉的時候,不到實在沒了辦法不會出來要飯。待要到王豔花門兒上的時候,王豔花把她留下了。
她叫張惠英,上過三年學,父母都去世了,哥嫂對她一般化。一人一天二兩口糧,全家的不夠一個孩子吃,嫂子整天說話給她聽,使臉子給她看,她就出來了。
王豔花對她很同情,陪了幾滴眼淚出來。三句話一投機,兩人就認了幹姊妹。
頭年,“指導員”因為在王豔花身上犯過錯誤,在河邊抱了她一小會兒。這時候,還偶而過這邊來幫她推磨壓碾抱孩子。他來送孩子的時候,發現嫂子家多出一個人,以為是她娘家方麵的親戚,便沒往心裏去,嘴裏照樣敲著鑼鼓點兒、“嘰咕爛蛋歡,歡,叭咕
嚕嘟錢……”
張惠英覺得挺好笑,問王豔花:“這是誰呀?”
“‘指導員’,俺小叔子。”
“指導員?是轉業幹部?”
”啊……啊,差不離兒吧。”
“這人真逗!”
“怎麼了?”
“怪樂觀!”
“樂官?樂一官一一”王豔花當年識字班上得馬馬虎虎,不知道“樂官”屬於哪一級,反正是一種官兒,又趕忙應道:“啊……啊,也差不離兒吧!”
她倆經常去山上挖野菜。這時候王豔花便會向張惠英介紹一番釣魚台的地理概貌,介紹她丈夫為何叫“機智靈活”。張惠英便知道王豔花的丈夫,十四歲的時候當過一年維持會長,偷過鬼子的兩個罐頭,卻誤認為是炸藥給扔了。後來,他給小學生作報告,便說他“從小參加革命,機智靈活地破壞鬼子的軍火供應”,打那,都管他叫“機智靈活”。王豔花露著自得的神情,介紹完了她丈夫,又歌頌一番“沂蒙山上好風光,風吹草低見牛羊”,說到“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時候,便自然談起“指導員”,雖然他隻放羊,不放牛。談他助人為樂的好心眼兒,談他羊放得多有水平,偶而也說一些她自己十七歲就出了嫁的好處和樂趣。
經過一番較長時間潛移默化的“沂蒙山好”的啟蒙教育和感情培養之後,王豔花開始轉人了正題。
“惠英妹,你來咱家時間也不算短了,你覺得咱這裏怎麼樣?”“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