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三個人傻坐著,同意怔怔地。好半天,張惠英又問道:“沒上學呀?”

“上了,也不中用!”

張惠英看一眼掛鍾:“他過一會兒才下班兒,他在廠裏看大門兒,廠裏照顧他,要不,我去叫?我去叫吧!”

她起身出去了。走到門口又回來了:“他姓陳!”說完,又二番往外走。

門外傳來“篤篤”聲,張惠英扶著一個人進來了,那人一條腿,柱著拐杖,個子很高,臉膛很大,上身很魁梧。

“你就是劉大哥?”一進門,他便說。

“啊……啊!”“指導員”尷尬地答應著。

“你叫同意了?”

“是……大叔。”

“都這麼大了!坐,坐下!”他嗓門兒很高,挺和氣,“給準備幾個菜,咱們好好喝兩盅!”

“同意他爸紿你帶酒來了!還有沂蒙山的栗子、柿餅、大紅棗!”

“是嗎?那好!那好!”

張惠英管現在的丈夫叫“老陳”,管“指導員”叫“同意他爸”。老陳酒喝得很猛,一口一杯,幾杯酒落肚,話多起來了。“指導員”這才知道,老陳跟張惠英原是一個村,兩個自小就不錯,雖然關係沒明確,可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困難時候,張惠英進了沂蒙山,老陳去油田當了鑽井工,一次事故中,他的腿讓倒塌的井架給砸斷了。張惠英回來的時候,他還在家裏躺著。

“她當時是可憐我,我也知道她已經結了婚。可……鑽井的油鬼子,就是好好的也沒誰願意跟;如今腿斷了,誰還瞧得上?那時候,在山裏結了婚,回來又找主兒的也不光她;加上我年齡不小了,就……對不起你呀,老哥!”說完,老陳站起來一鞠躬,卻忘記了柱拐杖,一下子摔倒了,他竟趴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

“指導員”將他扶起來:“俺沒怨你呀!大兄弟!”

“你應該告她!”

“告她什麼?”

“告她重婚!”

“俺怎麼能……”

“你……好人啊!”

這時候,張惠英將同意安排到另外一個房間裏睡下,剛走進來,便聽見老陳大罵“化工廠裏的毛孩子”,罵他們“一個個賊不溜球,晚上一個人看大門看不住”,罵完了,便柱著拐杖趔趄著站起來:“我該走了!我去值班!你留下!我不行,沒孩子……”

“老陳!你醉了,說胡話!”張惠英拽住他。

“老子沒醉,你們……幹就是!都有證兒!”說完,一下把張惠英推開了。

拐杖觸地的“篤、篤”聲在院外消失了,屋子裏隻剩了他和她。兩人茫然了一會兒,張惠英忽然笑起來:“要不,你就聽他的吧!他準了!”她偎到他的懷裏,開始用手撫摸他的臉:“你老多了!”

他驚慌了一會兒,便將她緊緊地抱住了。他又感受到了那種他熟悉的女人的氣息,她的身子很溫馴……這時候,卻又看見她的臉被淚水沾濕了,他馬上挪開身子:“同意他娘,俺這就走!”

“上哪?”

“回去!”

“你瘋了?”

“讓同意在這裏多住些日子吧?他想你啊!”

“這黑燈瞎火的,你就是不……也得等到天亮啊!”

“不了!俺到車站呆著,盤纏還有!賣的豬!噢,老陳說的那個證兒俺帶來了。”說著從懷裏掏出兩張結婚證,劃著一根火柴,點著了,“你讓老陳放心吧!”

她哭倒在他的懷裏:“他是喝醉了,他不是說的這個意思!”

“俺知道,他是好人,這回咱都放心了!山裏的日子也跟山外一樣,好了!就是同意上學上得不咋的,老陳要是喜歡孩子,就把他留在這裏!”

“你呢?”

“俺好說!”

她哭著捶打著他的胸臉:“你這個死人!死疙瘩呀!”

自打那回同意讓我看過他寫的小說題目之後,三年多了,就再沒見過他。最近聽釣魚台的人說,同意考上了油田的一個中等專業技術學校。張惠英倒是經常來看“指導員”,“指導員”借著看兒子也去過幾回。兩家走動得還挺勤,像走親戚似的。

臨時工

宿舍是緊挨著鍋爐房的,但李喜田卻凍得睡不著。放假了,鍋爐早已不燒了,而取暖鐵爐的煙筒不知讓誰將伸出牆外的那一截抽走了,除了做飯生火非挨它的煙熏不可之外,平時使不生火,盡量不吸或少吸一氧化碳。

而且,也不僅僅是因為冷。遠處村莊裏和對麵山坡上的職工家屬區傳來的年前特有的那種三三兩兩的爆竹聲,很使他想起許多什麼,喚起一些複雜的感情來。

他起了床,拿起沒有子彈的汽槍,與其睡不著,不如去履行一番自己的職責護廠。

護廠,對他具有考驗的性質,他是燒鍋爐的臨時工。冬燒鍋爐夏做飯,雜七雜八啥都幹,但現在無須乎再燒鍋爐了,職工都放假回了家,而工廠春節之後就要搬遷。

這半導體廠的所在叫簸箕山,因形似簸箕而得名,是沂蒙山區之一山。沂蒙山不是一座山,就像喜瑪拉雅山裏麵還有珠穆朗瑪峰一樣。

前些年沂蒙山裏建了不少工廠。工廠多了,耕地少了,作為一種賠償或交換,各廠都招了不少當地的臨時工。如今體製一改革,許多廠要搬遷到城裏跟地方國營廠合並。所有臨時工都下放回家了,廠領導考慮到他父母雙亡,家裏再沒有別的人,又一貫表現挺好,文化考試成績也不錯,打算看他搬遷這時間護廠的表現,而決定是否留用。

簸箕山的地皮是山下沂河頭的,半導體廠跟沂河頭的關係一向

不怎麼好。沂河頭的人經常到廠裏麵砍柴,拿走一點堆在車間外麵、卻還能用的七零八碎兒,你一製止,他便理直氣壯:“山是我們的山,地是我們的地,俺們的地方俺為何不能來?”而且最近也有些苗頭不大對頭,上級剛決定搬遷,圍牆外麵水泵房的窗子就讓人卸走了。

李喜田是沂河頭人,派他這任務就多少有點以夷製夷的味道。

半導體廠的布局很科學。這麵山坡是單身職工宿舍,對麵山坡是職工家屬區,後麵山坡的圍牆裏麵是廠區。這時候,廠區裏黑黝黝的,死一般寂靜。李喜田沿著圍牆轉了一圈兒,心裏不由得有點發休。

並不是一開始就有這種氣氛的,如同大觀園曾經昌盛繁華過一樣,這裏一向很熱鬧。

簸箕山建廠,城裏人進山,沂河頭的生活氣氛發生了許多微妙的變化。且不說沂河頭的雞蛋一個提了三分,運不出去的蘋果一下有了銷路,村頭安上了自來水,單是傍晚時分,那山泉旁、溪水邊、垂柳下,那一對一對相依相偎、拉手搭肩的青年男女,就很讓古老純樸的沂河頭人大開眼界。

沂河頭,顧名思義,是沂河起頭的地方。這裏山泉遍布,溪水潺潺,楊青柳翠.站在喜田宿舍門口,可以看得見沂河頭翠綠茂密的樹梢和艾艾姑娘家的屋脊煙囪上冒出的縷縷炊煙。

沂河頭風景極美,卻很窮。這是不足為怪的。泰山很美,但若安上十個八個的大隊,在那裏吃上兩年的大鍋飯,試試?因此美麗的姑娘姚曼後來跟臨時工李喜田熟悉的時候,就談起了她&中悟出的道理。她是唱著“沂蒙山區好地方”的歌進廠的,她認為凡是唱哪裏好,哪裏就最窮。唱新疆是個好地方,叫你去你幹嘛不去?沒唱上海是個好地方,你幹嘛拚命往裏擠?由此可見,這類好地方歌的真實含意多半是說比別的地方更艱苦一些。

因為窮,沂河頭的青年對半導體廠的工人便格外地羨慕。半導體廠的工作不錯,不穿油漬麻花的工作服,不出淋漓滿身的臭大汗,他們的工人盡管跟多少廠的工人摻和在一起,也能一眼就認得出來。這半導體廠的所在,就是沂蒙山的小上海。而且廠裏的女工比男工多,經常可以看見長得不美的青年找的對象怪漂亮。這很有些誘惑力的。因此種田人,特別上過幾天學的年輕人不愛田了,愛上了能開工資的廠,尤其是這半導體廠。

這機遇不是很多的,但李喜田得到了。他有文化,加之有人替他說話,艾艾她爹放牛老漢將了大隊黨支部一軍,逼著他們在喜田身上“體現一下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因此盡管人人都想去,可他去人們沒意見。

當李喜田護廠巡崗回到鍋爐房旁邊的宿舍門口時,他想起了第一次認識姚曼的情景,臉就有點發燒。

鍋爐房的後麵有一間小屋,原是做更衣室或是堆點雜七雜八什麼的,李喜田的前任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它改造成了個小澡堂,以供鍋爐工下班洗澡用。並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小屋改造之後的用場的,但姚曼知道,或許她過去常來常往。李喜田上班不久,她來了。臨時工的身份連同這工作的本身,很使他有點自卑感。她的到來,使他格外激動,印象也就特別深,重要的是她很美。

“新來的?”她很大方。

“是!”他囁嚅著。

“裏麵幹淨嗎?”她指一下小屋。

“幹、幹淨!”

“給我放點水!”

當他悟出她的意圖時,他很是吃驚,他惶恐地:“不是有大、大澡堂嗎?”

“你不知道嗎?一個禮拜才開一次門,又虧損了!”她嘲諷而又調皮地,“節約,節約用煤,節約用電,還有節約用水。”

“這方……方便嗎?”

“給我看著人點兒!”這是命令,也是信任。現在對於喜田說來,這漂亮女人的話是最有權威的,而信任更確立了這權威的絕對性。

當小屋裏傳出“嘩喇、嘩喇”的水聲時,鍋爐房裏的這個剛上班不久的小臨時工有點神魂不定,無著無落了,十八歲的哥哥是個什麼概念?這時候,十分好奇而又富於想象。他的臉有點紅,不敢朝小屋門口的方向看,卻又忍不住斜著眼珠睨它一眼。

當她披著濕漉漉的秀發離去的時候,他聞到了一股很好聞的香皂的氣味。

他很快便覺得這鍋爐工的活計有點枯燥了,從這次加煤到下次的加煤期間,沒有事,完全可以再幹點什麼。這念頭把他引到了工廠圖書館。圖書館的桌子後麵便坐著他在鍋爐房認識的那位姑娘,她大方地朝他點了一下頭。

“我借本書看行嗎?”

她笑了一下:“借就是了,為什麼要問行嗎?”

“我是臨時工。”

“嘿嘿,我們這裏不管仆麼工,隻管讀者。”

“小說方麵的有嗎?”他被她笑得有點臉紅。

“我們這兒是技術圖書館。不過你想看,我可以給你想辦法。”

於是他從她借給他的《紅樓夢》扉頁上,知道她叫姚曼。

這麼的,他們認識了,熟悉了。

往後呢,人們說山那邊的雞蛋比沂河頭的雞蛋每個便宜兩分錢。她問他去山那邊嗎?他實在沒有別的事需要去山那邊,但他還是翻山過河地去給她買,而且每次都說他“順便”。他很願意為她效勞。有時跑煩了,他也覺得她除了美之外,還有點饞,有點兒摳,不過這也算不得什麼缺點的。誰不想吃好一點兒?這“摳兒”是會過日子也說不定呢!特別又是個城市姑娘。

可她有點饞是確實的。為著她的饞,那次他們陷人了非常尷尬的境地。

是哪一年來著?反正是玉米快熟的時候。他們破例地一同從山那邊的集市上買了雞蛋回來通常她隻動嘴、不動腿路過一片玉米地,她說道:“玉米棒子長到這麼大,要是烤著吃,該還挺嫩的吧?”

“那當然。”

“我們偷兩穗好嗎?”

他沒加思索地回答:“好!”實在的,盡管她叫偷,但其實算不得偷的。他就是這玉米地的主人,很願意讓她偷。

他們很快地便閃進了玉米地,摘了幾穗裝到了她那已經盛著一些雞蛋的人造革手提包裏。正當他們一同出來的時候,卻遇見了放牛老漢和他的女兒艾艾,他的臉一下變成了紫醬色。他忽略了一個事實,在沂蒙山區這般年齡的大姑娘和小夥子一起鑽玉米地,那就是不成文的訂婚規定,如果鑽了玉米地又沒定婚?那是不能容忍的。

當他倆從放牛老漢和艾艾的眼前側著身子擠過去的時候,就聽見老頭兒幾乎從鼻孔裏哼了一句“不學好”,羞愧中他用眼的餘光看見了艾艾的臉,那是一種怎樣的表情啊!詫異?慍怒?失望?都有了!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後果不知要比偷玉米的本身嚴重多少倍呢!

他不自在了好長時間。而姚曼卻隻認為放牛老漢的譴責是由於他們偷了幾穗玉米。

幾年前的事了,一切都過去了,他感慨地想。

為著過春節,李喜田理了發。這是他身上唯一煥然一新的地方。“歡歡喜喜過個年”,或者“幹幹淨淨過個年”,是那些有家有

業的人的事。他們盼過節、盼團聚。一放假,那些家在城裏的單職工們包括死了親媽、娶了繼母的姚曼跑得比兔子還快,盡管回到家說不定要打吊鋪,也未必有好臉子給她看,可還是要回。

他不盼,也沒得盼,他天天都在自己跟自己團聚。護廠是任務,有過節費,一天頂平時兩天的工資。沒有過節費他也願意留在這裏,但這天是太冷了,而屋裏四麵透風。隔壁鍋爐燒著的時候,整天讓它烤得嘴唇起皮,舌頭發幹,巴不得挪挪地方透點風。而鍋爐一停,這透風的滋味便格外地難受,他的新理過的腦袋格外凍得慌,煥然一新是要付出代價的。他將腦袋用棉帽捂嚴,囫圇著身子鑽進了被窩,可怎麼躺怎麼不舒服。“不知哪個王八蛋將那截煙筒偷走了,一生火就滿屋子的煙,”他很懷疑是已經被辭退的跟他一起來的臨時工們幹的,別人不敢。

夜越深,天越冷,而被套差不多有七八年沒換了,全都滾成了蛋。“烤火,點引火柴。”這便二番又起了床。

他點著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