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
不出吳班副之所料,沒過幾天,站上的人幾乎全得了一種病,連已經犯了胃潰瘍的畢國棟也沒放過,唯有吳班副和兩個炊事員還安然無恙。
最先得這種病的是老金。我見他走路有些異樣,兩腿呈“八”字形,便問他:“怎麼了?”
他指了指褲腰帶下邊的某一小撮器官:“日他媽!那地方起了一片小疙瘩,癢得要命,越撓越癢,撓破了就淌水,又開始疼,已經好幾天了,也不好意思說,哎喲……”
他這一說,壞了!我那地方也癢起來了!
我也得了那種病,卻不知道叫啥名字。
吳班副笑咪嘻嘻地走來:“怎麼樣?得陰囊炎了吧?這是咱們島上的專利!”
我始才知道那叫陰囊炎。吳班副是老海島了,想必他得過多次,便問他是怎麼回事兒。
他說:“這是長期不吃新鮮蔬菜的緣故!”
這不是聳人聽聞!後來當我回到基地,請教軍醫的時候,軍醫證實了他說得完全正確。軍醫說,如果一個月以上不吃含葉綠素的蔬菜,不管你身體多棒,都會得那個!得了那個可以吃維生素8·,也可以多吃新鮮蔬菜,需要注意的是要保持那個部位的清潔幹燥,一定不要用肥皂水洗。我便有了這個刻骨銘心的經驗。諸君有誰不信,不妨一個月不吃新鮮蔬菜試試,得了就吃維生素8唚絕不騙你!維生素上·各中醫藥店均有出售,療效達百分之百。
當時吳班副也這麼說,可島上沒有衛生員,藥箱裏早已沒了這種藥,而新鮮蔬菜就更像藥一樣缺。
“那怎麼辦?”
“我再想想辦法!”
為了“保持清潔幹燥’,吳班副建議大家到向陽麵的山坡上坐著,把褲子退下來,在太陽底下曬。
大家采納了他的建議,便都到山坡上去曬,十來個人坐成一排,仰到山坡上,背朝黃土麵朝天,那情景真讓人終生難忘。
曬著曬著,我“嘿嘿”地笑了。我不知怎麼想到了革命交響音樂《沙家浜》,新四軍們在給胡傳葵伴奏。眼下也是一個樂隊,齊奏睾丸奏鳴曲……
“你笑什麼?”躺在旁邊的老金問我。
“挺有意思!”
“我都想哭!”
“你幹嘛要哭?”
“我在想島上的這些戰士,他們……真不容易!”
他這一說,我的心情也沉重起來。
吳班副來了,他提著那棵蘿卜蒜,像樂隊指揮似的站到大家麵前,他說:“這東西上的新芽兒,隻能治好一個人的!大家看看,讓誰吃?”
戰士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讓兩個幹事吃!”
我和老金的眼淚一下滾落下來。
吳班副將那棵蘿卜蒜遞給我,我遞給老金,老金趕忙提好褲子站起來,淚眼朦朧地說:“同誌們,謝謝……謝謝!可我倆不能吃啊!畢站長,你吃吧!”
“給兩個幹事吃!”戰士們又是一聲喊,我驀地覺得這不單是對我倆的照顧了;而是畢國棟那麼嚴以律己人緣兒卻一般,實在讓人可憐。
老金還是將蘿卜蒜遞給了畢國棟,畢國棟的眼圈兒紅了:“我怎麼能吃呢!我不能……”
畢國棟又遞給身旁的戰士,戰士們傳看了一遍,最後又回到吳班副的手裏。吳班副急了,他把蘿卜芽兒和蒜苗全都掐下來,一一分到大家手裏:“中國……咱們就興這個!寧願誰也治不好,也要搞……平均主義,這樣才公允,這樣才心安理得!這樣才……”他這樣嘟嚷著的時候,大家都吃完了。
畢國棟問道:“吳班副,還有別的辦法沒有?”
“殺兩隻雞唄!別留著過春節了!再用白菜心做幾個涼拌,不過,也不一定管用!哎!我聽老站長說過,八角井的井壁上有種葉子很寬的草,熬了水喝挺管用!我認是認識,就不知道叫啥!”
畢國棟一下站起來:“走!咱們去搞!”
“你先提上褲子!”
井台上結了冰,很滑,井口很寬,井壁上長著苔蘚,再往下就黑咕隆咚,吳班副要下,畢國棟不幹,非要他自己下不可。他腰上拴好繩子,嘴裏咬著打開了的手電,兩手撐著井壁,一步一步往下挪。剛下到半腰,腳下一滑,“撲通”掉下去了。我的心陡地一縮:他有胃潰瘍,最怕冰……我們趕緊拽緊繩子,把他提起來,剛提了一小截兒,就聽他在井裏喊:“停!停!”繩子晃了幾下,又聽他喊:“提!提!”這樣提提停停了幾次,他終於上來了。他的胳肢窩裏夾著、手裏搛著各種各樣的草,渾身濕漉漉的,哆嗦著嘴唇:“吳班、班副,你看……看,這裏麵有…有那種…種草吧?”吳班副的眼圈兒也紅了:“有、有!”
喝了那種誰都叫不出名字的草熬成的水,再加上喝雞湯,又是吃白菜心兒涼拌的,很快,那種病好了。
我便想,說不定那雞湯也在起作用呢!它什麼都能治。
經過了這次的變故,我對畢國棟的惡感冰釋了,跟吳班副也格外親近起來。
我覺得吳班副沒評上“五好”很不公平,卻不想他看得並不如我想象的那麼重要:“反正是快走的人了!我檔案裏也有幾張五好證書了,那玩藝兒多一張、少一張的起不了多大作用!”
“你寫過人黨申請書吧?”
他苦笑一下:“還能不寫嗎?沒人團的時候想人團,人了團想人黨,入了黨想提幹,當了排長想連長,當了連長想……這樣一步一步地想,一步一步地挺,很累、很緊張是吧,你也是從當兵的時候過來的,體會可能就更深,要是不想了呢,自然就很輕鬆,輕鬆了呢,也不好,心裏怪矛盾!”
“你給女戰士打電話是怎麼回事?”
他的臉紅了一下:“你也知道了?是畢站長告訴你的吧,我不知道我錯在哪裏!他讓我寫檢查,老子不寫!”
“到底怎麼回事?”
他膽怯地囁嚅著:“我也沒在電話裏說下流話,我也沒調、.調戲她們,我就是想……聽聽她們的聲音!”
我的眼裏陡地一熱:“就是想聽聽?”
“嗯!島上怪枯燥是吧?缺好多東西是吧?還有件事,我對誰也沒講,我給戰友文工團的馬玉濤同誌偷偷寫過八封信,我最喜歡聽她唱《老房東查鋪》了!我要求電台解放她的《馬兒啊,你慢些走》,許多人都說那首歌是反對‘千裏馬’運動的,朝鮮提出了抗議!這是哪跟哪呀?”
“她沒給你回信?”
他腦袋一低:“人家能給咱回信嗎?她那麼忙!”
我不知怎的,眼淚怎麼也止不住了。
他不解地問我:“劉幹事,你怎麼了?你哭什麼?”
“我好久沒有聽到這樣推心直腹的談話了!”
“我說的這個你信吧?”
“信!”
“我不是耍流氓吧?”
“不是!要是我是那些女戰士,我接了你的電話就不生氣!”
“你真好!可惜我認識你太晚了!”
我很奇怪:“我好什麼?我不就聽了聽你說的話嗎?”
“能聽就不錯了!聽了能信,能理解就更好了!”
“你沒跟畢站長談過?”
“他聽嗎?聽了他信嗎?他理解嗎?”
我心裏話:畢國棟啊畢國棟,揍你一頓不多啊!你把電話挪到
你屋裏,你不僅可以給那個女軍官打電話,而且你有那個狗日的影集,還可以看她各種各樣的姿態,如果吳班副是利用電話耍流氓,你就是利用攝影耍流氓了!你比他還惡劣呀!你這個狗日的!
“別說認識我太晚,將來不管你走到哪裏,我都是你的朋友!”
這回,他眼睛濕潤了。
春節到了,戰土們的情緒亢奮起來。
春節是個讓人勤快、讓人大方的日子。戰士們宰豬的宰豬、殺雞的殺雞、洗蘿卜的洗蘿卜。一個個像春節之後不再過了似的,一頓好忙活。吳班副把他的海蟄皮兒拿出來,用開水一燙,做了個涼拌兒,又把他那兩瓶二鍋頭貢獻了出來。畢國棟竟然也拿出了一水壺酒,一嚐便知是基地走“五,七”道路自釀的,估計是那個女軍人送給他的。
春節是個不記前嫌、握手言歡的日子。我和畢國棟、吳班副和畢國棟也都碰了杯。老金喝酒不行,吃肉是好手,說聲“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便把兩個腿幫子塞得鼓鼓的,像是兩個小蛤蟆趴在他的鼻子下麵。這家夥能吃能睡,少動好多腦筋,能多活好多年!
在飯堂會完了餐,待到回宿舍的時候,吳班副突然提議要到山頂上去看看,大家說聲“行!”又熙熙攘攘地上了山。
山頂上,看得見四十浬之外的大陸那邊兒星星點點的燈火,聽得見隱隱約約的鞭炮聲,戰士們看著聽著,指手劃腳了一會兒,又突然沉靜下來,隻聽見一個個的“咳”了一聲,就又不聲不響地下了山。
一回到宿舍,壞了。光測班連我五個人,個個眼淚汪汪的,誰也不想睡,都坐在床沿兒上想心事。春節又是個家人團聚,讓人動情的日子,想了一會兒家人,便又都抬起頭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地在對視,像是預謀著或等待著一件什麼事情。
吳班副終於站了起來:“這是我在島上過的最後一個春節了,以往有什麼對不起大家的地方,多擔待吧!劉幹事今晚在這裏,他也不是外人,來,咱們哭吧!我說聲‘一、二’大家就一起哭,聽我指揮,誰不哭出聲來誰是狗娘養的!”
聽話音兒,往年這時候他們都是要統一哭的,雖然很新奇,可也真想哭,一點也不覺得別扭!
“一,二!”吳班副喊了一聲,帶頭哭起來,而且打著拍子,我也張開大嘴哭出了聲,竟然也能隨著他的拍子抑揚頓挫地哭得很有節奏。
油機班的三個戰士聽見哭聲也跑過來哭。
老金跑過來在門口愣怔著,大惑不解。
那情景使人想到哪個少數民族“哭嫁”的風俗。
哭完了,又都不約而同地笑了。吳班副笑得趴在床上喘不過
氣來。
這樣的連哭加笑的神經過一陣兒之後,我驀地覺得心裏敞亮了許多,真是神了!
吳班副感動地對我說:“劉幹事,你真好!”
“我好什麼?”
“我以為你不會哭哩!你還能跟我們一起哭!”
“部隊嘛,講究個統一性嘛!”
十一
春節過後,政治部主任給我打了電話,說明天有直開飛機來島上運送糧食和副食,同時把這兩個月的報紙和信件捎上去,“你和金幹事也一起隨飛機回來吧!”
我半天沒吭聲,委屈得眼淚“叭嗒叭嗒”地掉了下來:春節前你們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讓飛機來一趟多好呢!
“你怎麼不說話?”主任在電話裏問我。
“我……現在不想回去,等開凍的時候吧!”
主任說:“也好,也好!你代表部黨委向全站同誌表示慰問吧!你們辛苦了!”
畢國棟連夜寫了封對部黨委的“最大關懷,最大愛護”表示“衷心之感謝”的信,直升飛機來的時候,捎回去了。
飛機送來了主副食,也送來了報紙信件,有吃的有看的,日子不怎麼難過了。
就像一個詩人還是什麼人說的,“寒冬已經到來,春天還會遠嗎?”海上很快就要開凍了,不知怎的,我回去的心情又不怎樣的急切了,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忘了準備結婚這件事。
大海越是要開凍,戰士們對我越熱情,一個個心事重重的。政治部主任又打來了電話:“開凍了,船通了,你們怎麼還不回來?是不是有情緒?有情緒回來提,明天必須回來!”
與戰士們的離別是不可避免的了。
在我離島的前一天,畢國棟找吳班副談了話,正式通知他“退出現役”,問他有什麼要求沒有?
吳班副笑了笑;“沒什麼要求,我就問你一句話,你說我‘利用電話耍流氓’的話,記到我檔案裏去了嗎?”
“沒有!”
“你寫上!”
畢國棟大為不解:“這是何必呢,這是何必呢!”
“你寫上!”
畢國棟軟下來:“天長日久地呆成塊兒,難免說些錯話,你多原諒吧!”
“我諒你也不敢!”
我和老金在旁邊也勸了幾句,吳班副不堅持了。
吳班副跟我倆一塊兒乘船離了島,離島的時候,大家都哭了。畢國棟也扭頭擦了擦眼睛。
回機關的當天,金幹事被隔離反省了,具體原因不詳。我們在島上的幾個月裏,家裏已經把他的問題查得水落石出了。主任真有辦法!怪不得上島的時候要以我為主!怪不得老金在島上經常打電話,想來他是有預感的。
我約吳班副在機關住了幾天。他聽說我要結婚,把他自己做的那個貝殼台燈座兒送給了我,我回贈了兩瓶汾酒。
老金隔離反省了,沒有我的事,我就請假回家結婚了。在我買了車票,準備動身的時候還發生了個小插曲:那個跟我談過戀愛的女軍官找我談話,要求跟我恢複關係。她說畢國棟不是東西,趕時髦,要當什麼“海島紮根派”。
我問她:“他不是東西,你是東西?”
她也沒惱,仍然嗲聲嗲氣:“人家跟你說真格的,你怎麼這麼說話呀?”
“我不知道你現在說的是真格的,還是以前說的是真格的,你這次的愛情能堅持三天以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