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行噢,家裏住著工作同誌,有人教,會唱歌,咱白搭!”“人家還會彈……什麼琴?”
“口琴!”
“對,彈口琴!”……
這種議論很多,但劉玉貞本人並不知道。
這大,她跟文慧去村外泉邊挑水,遇見進榮二嬸,李進榮給她傳了傳話,她就直問;“誰說的?誰說的?”
文慧在旁邊笑笑說:“人家說說怕啥的,抽空兒我教她們,讓大夥兒都會唱!”
回家的路上,文慧要挑,玉貞問她:“你行嗎?”
“我試試!”
文慧不會挑,挑起來前仰後哈,扭扭擺擺的,玉貞說:“還是我來!”
“不,我非把它挑回家不可!”
回到家,文慧累得滿頭大汗,肩膀也壓紅了。她問玉貞:“老槐樹底下,不是有井嗎?怎麼都到村外去挑水?”
“井裏,讓劉乃厚這個私孩子扔進炸藥去了!”
“什麼炸藥?”
“不知道!乃厚說用鐵盒裝著!”
“走,去看看!”
井裏,黑漆溜光,石縫裏長滿了青苔。文慧脫了鞋就要下,玉貞攔住了;“不行,你沒下井的樣子,誰扔進去的讓誰撈!”說著就打發旁邊的小孩兒去叫劉乃厚。
不一會兒,劉乃厚扛著秤杆子顛兒顛兒地來了。
讀者三年沒見他了,他好像沒見長,鼻涕是不流了,耳朵上卻仍然夾著煙卷把兒。他平時還偶爾發點小牢騷,嫌村公所沒村公所的樣子啦,怨公家來人往各家派飯啦……但在劉玉貞麵前他卻畢恭畢敬,不管他正千著什麼,隻要她叫他,便馬不停蹄地跑去。他讓她嚇破膽了。那晚上她提溜他,殺氣騰騰的那個凶神樣兒,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大姑,啥事兒?”
“下去,把你扔下去的東西撈上來!”
劉乃厚哼哼了一會兒,他不是不會下,他是怕那東西響了。
文慧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要緊的,是炸藥,在水裏泡了這麼多年也不會響了!”
這時候,井邊兒上早就圍了好多人,劉乃厚也有點兒英雄主義的小特點兒,這會兒,想在眾人麵前露露臉兒,便讓人找來筐子和笊籬,然後把點著的燈籠放到筐子裏,用繩子吊下去,把笊籬往腰後一別,才順著燈光慢慢往下挪。
水很深。笊籬把兒很短,撈了半天沒撈著,他幹脆跳到了水裏。
當那兩個鐵盒被提上來的時候,圍觀的人們“刷”地跑出好遠,都怕那玩藝兒有危險。
文慧看了鐵盒卻笑得直不起腰來了,笑夠了,她拿起兩個鐵盒對大家說:“鄉親們哪,這不是炸藥,是罐頭!”
“罐頭?”
“罐頭是幹什麼的?”有人問。
“罐頭是好吃的!”
“好吃?”
“你敢吃嗎?”又有人問。
“敢!不過,我不舍得吃!咱們慰勞下井的吧!”
這功夫,劉乃厚剛從井裏露出腦袋,凍得嘴唇發紫,渾身打“得得”,聽見這話,以為是取笑他,便真地動了肝火兒:“沒看俺凍成這樣兒,還作踐俺!”
文慧把他拽上來;“小兄弟,不誑你!真的好吃,不信我吃給你看看!”
說著就讓人拿鐮刀把蓋兒起開,自己先吃了一口,“咦!是狗肉!快吃點暖和暖和!”
眾人見這東西確實好吃,又不舍得了:
“別給這小子吃!娘的,害得咱全莊三年到莊外打水吃!”
“可憐可憐他吧!你看他凍得那個熊樣兒!”
人們七嘴八舌,爭吵不休,玉貞卻就不知什麼時候眼圈兒濕了:“別吵了!誰也甭怨!都怨咱不識字啊!曹大姐,您教俺識字吧!”說完,“嗚嗚”地哭了起來。
眾人受了她的感染,想起這些年因為不識字受的那些難為,都哭了,連劉乃厚也掉了眼淚。
曹文慧眼睛也紅了:“大夥兒放心,現在土改也搞完了,明天咱就開辦識字班!”
六
釣魚台第一個識字班,就在井台旁的老槐樹底下辦起來了。開學後的第一件事,是給大姑娘、小媳婦鉸辮子,鉸髻子。這是劉玉貞的決定,“封建尾巴不割的,不準參加識字班”。“封建尾巴”的話,是她跟文慧學來的。
她這個決定不大得人心。
“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東西也能鉸?”
“您當幹部、辦公事,剪了行,俺小百姓家鉸了像啥話?”
“他大姑,你抬抬手,行行好吧,要鉸讓姑娘們鉸,俺老婆家就甭鉸了吧,咹?”
“都給我鉸了!”李進榮不知什麼時候來了,舞舞紮紮地就一聲斷喝,“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咋不能鉸?你下生的時候,臍帶兒不鉸還不行哩!你那幾根黃毛兒就那麼值錢?當小百姓的昨不能鉸,小百姓就不幹革命,不奔社會了?先鉸我的,跟我一般大的,比我小的,統統鉸,我今年平四十!”
“那得問問俺舅!”
“你舅見了要不願意,讓他找我!”
這時候就有幾個想溜的,李進榮喊道:“玉貞!把你劉傑二爺爺叫來,讓他帶上槍!”
人們一聽要去叫劉傑,都不敢動了,他們三個殺大金牙的事,這時候已經在莊裏傳開了。
“玉貞啊!你就別麻煩他老A家了,俺剪就是!”
“識字還得剪辮子,唉,鉸吧!”
於是乎都鉸了。
剪完了頭發,吹口琴。曹文慧把會吹的曲子都吹了。完了,每人又把口琴傳看了一遍,最後由曹文慧教唱“北風那個吹”。
第一堂課上完了,剪頭發的時候,還哭哭咧咧,哼哼唧唧的大姑娘、小媳婦們,這時候都夾著小板発兒唱著笑著離去了。
七
識字班不光識字。這時候萊蕪、孟良圍,往後是淮海大戰相繼打響了,識字班又擔負起了動員民工隊、做軍鞋支前等任務。
識字班動員民工隊很得罪人,劉玉貞得罪的最多。按莊親該叫四哥的劉德厚是她動員出去的。這年麥收前的一天,西北角上突然壓上來一塊黑雲,各家都忙著收自己的麥子去了,劉德厚的老婆披頭散發,滿臉鼻涕地找到玉貞:“我跟你拚了!”
玉貞一閃身:“我正要去給你割麥子,你拚什麼?”
“你一個人頂屁用!”
“現在這麼急,上哪找人去?”
“你的識字班呢?你的村長呢?我不活了!孩兒他爹呀!我不活了哇!”哭著就跟玉貞扭到了一塊兒。她哪是玉貞的對手!玉貞一拳把她打倒:“你要好意思,就在這裏瘋吧!”這時正好文慧趕來,兩人去給劉德厚割麥子去了。剛割完,雹子也下來了。玉貞家
的麥子一棵也沒割,全砸到了地裏。
玉貞娘從炕上爬到院子裏,連急加哭帶雹子砸,昏過去了,她的弟弟在雨水裏“哇哇”地哭,一群小雞兒的死屍在院子裏的水窪兒裏漂著……玉貞回到家一看,號啕大哭起來。
識字班剛開始的幾個月,劉玉貞忙著自己識字,再加上爹支前,娘有病,回家還得哄弟弟,沒怎麼顧上別的學員,多一個少一個的,沒往心裏去。這天,劉乃厚拿著那盒罐頭來找她:“給俺小叔吃吧!”他管她小弟弟叫叔。遞上罐頭,他猴猴著臉,蹲在旁邊不走。她問他:“有事啊?”
“有點事!”
“說吧!”
“俺替乃義家二嫂上識字班行吧?”
玉貞很奇怪:“你憑什麼替她?”乃義不是他的親哥哥,先前他在沈鴻烈的部隊裏當兵,日本鬼子炸東裏店的時候,把他給炸死了!劉乃厚管乃義的老婆叫二嫂,她比他大四歲。
劉乃厚吭哧了半天,說道:“嘿嘿,那檔子事,您還不知道嗎?”
玉貞先前對他倆倒是有所耳聞,可光尋思劉乃厚還是個孩子,就沒往心裏去,聽他的話音兒,想是真的了,她裝作不知道地問他:“哪檔子事?”
“嘿嘿,……她有了!”
玉貞一下羞紅了臉,馬上又板起臉孔:“人小心不小,幹這種醜事!”
“不是莪……是她……”
“你十幾了?”
“虛歲十八!”
他個子小,玉貞先前沒以為他這麼大,如果知道,她早動員他支前了。她想狠狠罵他一頓,可這種事她從沒遇到過,不知怎麼處理,就說:“你去找進榮嬸說去!”
“往後,識字班裏要是有什麼事,俺多幹點兒!”
過後李進榮告訴玉貞,劉乃厚跟她二嫂的事,是該怨女的。
劉乃義的老婆,是富農王文敬的三閨女,叫王豔花,長得不錯,就是懶點兒,饞點兒。早先劉乃義的爹跑小買賣,販個蝦皮兒什麼的,家境不錯,劉乃義識幾個字,會記賬,王豔花看中了他,她爹也同意,就嫁給了他,那年她十七。後來劉乃義不知怎麼跑到沈鴻烈的隊伍裏當了兵。日本鬼子炸完東裏店,跑到釣魚台掃蕩過一回。村長劉乃厚這回沒敢呆在莊裏,也上了山,他跟王豔花躲在一個地窨子裏,從裏麵又把洞口壘起來。頭回鬼子送給他一袋糖臨上山也沒忘了,他倆正在洞裏吃糖,鬼子追到了山上,兩人都聽見鬼子的皮鞋聲了。這時候,一條花不溜秋的蛇從石縫裏鑽了出來,王豔花嚇得臉幹黃,大氣也不敢喘,眼看要爬到她身上的時候,劉乃厚一把抓住了蛇頭,又怕弄出響聲,就往石頭上磨,把蛇磨死了,他的手也磨破了。王豔花很感動,打那以後,她對他挺好,她公公不在家,婆婆早死了,有點好吃的也叫他去吃。上回劉乃厚下井撈罐頭,上來之後感冒了,王豔花給他熬薑湯,讓他捂著被子出汗,她守了他一夜。劉乃厚他娘孩子多,不怎麼管他。王豔花把他的病養好了,他很感激,她問他:“你怎麼感謝我?”
“給你幹活兒!”
“你這點小人兒,力氣還沒我大呢,能幹啥?”
“你叫我幹啥我幹啥!”
“那好,你給我端盆水來!”
“幹啥?”
“給我洗洗脊梁!”
她把衣服脫了,他就給她洗。三洗兩洗,就洗出事兒來了。
“你說怎麼辦?”玉貞問。
“我也不知道該咋辦,要不,去問問文慧!”
李進榮將這事兒跟文慧又學了一遍,文慧說,“恐怕也不能全怪女的,我原先也覺得他挺老實,見了玉貞妹跟老鼠見了貓樣,可前天我在沂河裏洗澡,有個人趴在樹叢裏看我,我一喊,他跑了,看背影挺像他!”
李進榮說:“讓王豔花把他勾引壞了!”
文慧突然深沉地說:“誰都不要怨,其實這是一種正常的感情,我們是女人,戰爭把姑娘們留大了,讓女人們受苦了!”
她倆從她的這不太好懂的話裏,覺察出了什麼,她們對她的心事一無所知。
好半天,李進榮又說:“按說劉乃厚那一年維持會長當得算不賴,當時大夥兒耍弄他,選他當村長,他就認了真,莊上還就得有這麼個愛跑腿兒的!”
玉貞說:“咱識字班裏要不要男的,像劉乃厚這樣的咱們收不收?還有,孩子們怎麼辦?”
文慧笑笑說:“男的要是好意思參加,讓他們參加就是了!孩子上學問題嘛,現在還打仗,要上級派教員來恐怕不可能,要不,咱們先把學校成立起來,從識字班裏選幾個學習好的當教員,怎麼樣?”
“行!”
八
釣魚台的識字班裏,大姑娘多,小媳均少,漸漸的“識字班”成了大姑娘的代名詞。沂蒙山區各地的情況差不多,一提識字班,就都知道是大姑娘。
識字班們學習很刻苦,如同“洛陽紙貴”一樣,釣魚台裏一時鉛筆貴。李進榮和她的女兒都參加了識字班。她年紀大了些,學習格外吃力,每當看著她用舌頭蘸蘸鉛筆尖兒,一筆一畫地學寫字的時候,曹文慧心裏總是熱呼呼的。而她的女兒卻常常因為她寫錯了某個字,就大聲吵她,她臉上泛起慚愧的神情,一聲不吭,這是她唯一允許別人可以頂撞她的時候。
釣魚台的識字班,使全村大部分婦女都能識字了,這裏的女人比男人的文化水平高,像劉玉貞、李進榮她們,都能看報紙、作記錄了。為著學文化,她們付出了相當的代價。這中間,劉玉貞的爹在淮海戰役支前的時候犧牲了,她娘得病死了,她背著剛會走的弟弟既當村長,又參加識字班。一九五五年,當她作為沂蒙山區第一個女社長參加全國勞模會的時候,她的發言稿就是她自己起草的。
釣魚台的識字班,使全村姑娘們身價倍增,當支前的、參戰的男人們都回來的時候,他們發現,識字班們不僅把持著莊上的所有領導權,而且一個個的還有點兒牛皮烘烘,就像她們的功勞比他們還大似的。她們滿口的新詞兒,動不動就跟你理論理論,她們膽大妄為,隨便就在沂河上的柳汊裏劃禁區,中午不讓男人們去,而她們自己則嘻嘻哈哈,赤條條的就下河洗澡,她們鬧自由、自己搞對象,找對象還要看獎狀,看特長,嫁妝不要櫃子、櫥子,單要鋼筆、本子,個別奢侈的還要口琴;她們搞新式婚禮,包揪一挎就上了婆家……釣魚台的上層建築不知不覺地就發生了許多變化,而男人們並不難接受。
全國解放後,曹文慧當了釣魚台鄉的第一任鄉長。後來,她跟她的同學,一個從抗美援朝戰場上回來的團副政委結了婚。若幹年後,劉玉貞的弟弟當了作家,跟曹文慧的女兒結了婚,但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