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你還生我的氣呀?我道歉還不行嗎?”

“你要是個東西,你就跟畢國棟好好地談,他很愛你,他天天看你的各種各樣的形象!”

“多承關照!”臨了,她還來了點小幽默。

我跟我家鄉的未婚妻結婚了。我們決心和睦相處,白頭偕老。

在那以後的若幹年裏,我經常在做同一個內容的夢,夢見一個很大很大的蘿卜,蘿卜的肚子裏長著許許多多的蒜苗兒。我在做夢的時候,還記著那蘿卜芽兒和蒜苗兒的顏色,可惜看不見,夢不是彩色的,是黑白片……”

沂蒙山有個釣魚台。釣魚台沒魚可釣,但又為何叫這個名字,不知道。不是每一個莊名都能說出來由的。

釣魚台的姑娘美,一個賽一個,釣魚台的姑娘多,一抓一大把,有“若看風景燕子崖,要看姑娘釣魚台”的說法。

釣魚台的姑娘美,原因挺複雜。當地比較流行的說法,是水土的關係。這裏沒魚可釣,卻有的是山泉。山泉的水,清又純,喝了,能舒筋活血,清心健脾,洗了臉,甭搓雪花膏,有花露水味兒。外加整年吃不飽,肚子不大,食物中多含葉綠素,榆錢兒、柳葉的不少吃,腰細。

釣魚台的姑娘多,原因挺簡單:打仗。莊上青壯年中的大多數都到部隊裏當兵去了,外加支前的,南下的,剩下的都是老弱殘疾,姑娘們就相對地多起來了唄!

釣魚台是姑娘們的天下。

說這話,是四十年代末期的事。

退後數幾年,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沈鴻烈駐紮東裏店。釣魚台的形勢複雜起來了。

釣魚台在東裏店以北五十裏,釣魚台以西十五裏是八路軍正規部隊和遊擊隊駐著,以東三十裏,是日本鬼子的一個小隊。

三足鼎立,釣魚台正在夾縫兒裏。

兔子不吃窩邊草,釣魚台處在相對靜止中。

釣魚台的村長叫劉乃厚,是男的,這年十四歲,個子跟村公所的那根秤杆子差不多高,兩個襖袖子擦鼻子擦得鋥明,有金屬感。他不識字,但會看秤,腦子不很靈活,伺候一陣子部隊,人家走了,還分不清是哪一部分。他會抽煙,耳朵上經常夾著不知哪一部分給他的煙卷把兒,抽完煙,把煙頭兒往隨身攜帶的秤杆兒上一撚,秤杆兒細的那一端讓煙頭兒燒得木頭糊了,秤星兒沒了,稱東西用著那地方的時候,就糊兒馬約的。

八路軍正規部隊、遊擊隊和沈鴻烈那邊兒,經常有人來釣魚台。吃飯,劉乃厚在村公所伺候,需要住宿,就到各家去稱鋪草。往外拿的時候,他稱得糊兒馬約,往回送的時候,他稱得很準。

這莊上分別有在八路軍和沈鴻烈的部隊裏當兵的,回家也不用偷偷摸摸,劉乃厚聽說後就往村公所請。他管他們叫“吃公糧的”。有時候,他能同時請兩個分別在兩部分當兵的去吃飯。那兩位也不介意,把槍放到炕上,一個桌上喝酒,喝到一定程度還劃拳。

劉乃厚很驕傲,經常訓斥比他的年齡和個頭兒都大許多的大姑娘、小媳婦。隻有兩個他不敢訓,一個是婦救會長,叫李進榮,按莊親他管她叫二奶奶;一個是青救會長劉玉貞,他的一個本家族的大姑。這兩人是秘密著的共產黨員,但他並不知道。他怕她倆的原因是因為一條人命案,他知道,又不敢說。“說出去扒了你的皮”,是他大姑劉玉貞的話。

李進榮個頭兒很高,膀大腰圓,三十七八歲,沒纏腳,走起路來“忽騰忽騰”的,老遠能聽見。她臂力過人,一隻手抓著他的脖領兒提溜起來很輕鬆,獨輪車推五、六百斤跟玩兒一樣。

劉玉貞比他大三歲,十七,長得高而不大,壯而不胖,美而不俗,她大叔和二爺爺分別在八路軍正規部隊和遊擊隊裏當連長和副隊長,他懷疑她手裏有槍,因為她會打。 ·

“要看姑娘釣魚台”的說法,傳得很廣,沈鴻烈的部隊裏也有不少人知道,其中有個小當官兒的聽說之後就來想好事兒。劉乃厚照例好酒好肉地伺候。喝到酒酣處,那人把匣子槍往炕上一扔,開始講“老子”怎麼過五關斬六將,然後張開大嘴,讓劉乃厚看他的金牙。劉乃厚從沒見過這玩藝兒,不知怎麼弄上的,很稀奇,很羨慕。

“好看吧?”

“好看!”

“如今大閨女就喜歡這個,奶奶的,為了鑲這個金牙,老子把一個好牙硬硬地拔下來了,哎,小孩兒,你找個大閨女來,給老子倒酒!”

劉乃厚這便就去找。在村公所專管炒菜的老頭兒聽見大金牙的話,把他叫住了:“這人沒安好心眼兒,你別傻乎乎地就去找!你去問你二奶奶一聲!”

劉乃厚這才去找李進榮。李進榮正吃飯,聽完他的話,問道,“來了幾個?”

“就他一個!”

“你先回去,就說‘你要的大閨女馬上就來’!”

劉乃厚顛兒顛兒回去了。

李進榮悄悄地跟到村公所,從窗欞兒裏看見大金牙塊兒頭兒不小,又悄悄地退出來,去找劉玉貞。正巧劉玉貞的二爺爺遊擊隊副隊長劉傑在家。劉傑一聽大金牙,很興奮:“很可能是他!”

“誰?”

“這人是個漢奸!正給鬼了一和沈鴻烈牽線兒呢!”

“那就拾掇了他!”李進榮說。

三人商量了一番,劉傑讓玉貞去村公所先穩住大金牙。李進榮不同意;“孩子小,俺去!這麼俊的閨女,讓這種人看見都便宜了他!”

那時節,大金牙正喝得迷迷糊糊,見進來的是個不很年輕的婦人,有點掃興,可再一細看,卻也覺得這個也將就。於是迫不及待地就要不規矩,他呲著金牙紮煞著手向她的胸前掏去。隻見她笑咪嘻嘻地就將他的手扭到了後邊兒:沒等大金牙醒過神兒來,門外進來兩個人,是劉傑父女倆。劉傑是殺人不眨眼的主兒,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給收拾了。

劉乃厚沒見過這陣勢,嚇得躲在牆根兒裏尿了褲子。劉玉貞將他提溜起來,殺氣騰騰地:“說出去扒了你的皮!”

就因為這件事,他怕她倆。

劉傑怕沈鴻烈報複,跟她倆囑咐了幾句,連夜調隊伍去了。

沒幾犬,日本鬼子的飛機炸了東裏店,沈鴻烈沒來得及報複,往南跑了。

劉乃厚村長當得很辛苦,很難,盡管他自己抬舉自己,驕傲一會兒,訓訓沒能耐的大姑娘、小媳婦,可多數人沒把他當回事兒。他爺爺經常拿煙袋鍋子敲他,他娘也經常拿笤帚疙瘩掄他,這很傷他村長的尊嚴。

說起他挨他爺爺的煙袋鍋子敲,除去挨敲的本身不太光彩之外,這挨敲的原因,卻不能不說是他的一件英雄事跡。若幹年後,當他得勢的時候,在他講到“從小參加革命”的光榮曆史時,經常提及這件事兒,但這是後話。

日本鬼子還沒炸東裏店的時候,駐紮在釣魚台以東三十裏的那

個鬼子小隊,偶爾也到釣魚台來過。八路軍、沈鴻烈的軍隊進村不用跑,日本鬼子進村,卻就要躲躲。釣魚台三麵環山,山很大,峪很長,四散開去,就是大部隊搜山也很難找到。說不定哪條山峪裏就藏著八路軍、遊擊隊,神不知、鬼不覺地就給你一下子。他們各自怕著對方,一般不敢在這裏輕舉妄動。

鬼子小隊第一次進釣魚台,莊上的人都跑了,劉乃厚自恃當村長,沒跑,扛著秤杆兒迎了上去。初見時,鬼子沒看清他扛的什麼武器,唰地一個隊形,端著刺刀圍了上來。走近了,見他笑咪嘻嘻,沒有動家夥的意思,放了心。劉乃厚將他們迎到村公所,就要燒水做飯,不想鬼子自己動起了手,去各家抓雞牽羊,在村公所煮來吃。劉乃厚也幫著提水、抱柴禾,鬼子小隊長還拿出一包糖塊兒讓他“米西”。因為不知道釣魚台的政治和地理形勢,鬼子的膽子很大,在殺雞宰羊的過程中,就把槍架在院子裏。劉乃厚見槍架附近有一堆鐵盒子,上麵畫著搔首弄姿的美人兒很好看,他動了心,當再次抱柴禾的時候,便用腳踢了兩個到柴禾堆裏。

鬼子走了,莊上的人回來了,他將那兩個圓鐵盒子拿回了家。他爺爺一看,勃然大怒,用煙袋鍋子敲著他的頭,“狗日的,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就往家拿?”

“不知道!”

“這是炸藥!還不趕快給我扔出去!”

一聽炸藥,劉乃厚嚇了一跳,就趕忙往外抱。在往外走的過程中,他動了一番腦子,扔到哪裏呢?扔到山上?要是拾柴禾的小孩兒見了,不知道是啥東西,把它弄響了呢,炸著人呢?他還知道炸藥怕水,正好前邊兒老槐樹底下有口井,便把那兩個圓鐵盒子扔進了井裏。他娘聽說他把炸藥扔到了井裏,拿笤帚疙瘩掄他:“王八羔子,你扔到井裏,莊上的人向哪打水,”他娘心眼兒挺好,告訴四鄰八舍“別吃井裏的水了,裏麵有炸藥!”

好在釣魚台村外山泉有的是。打那,莊上的人,都到村外去挑水吃。

這便是若幹年後,他經常提起的同日本鬼子“機智靈活”開展鬥爭的那件英雄事跡。

日本鬼子投降,沂蒙山解放,釣魚台成了共產黨的天下。

劉乃厚的村長撤了職,由青救會長劉玉貞擔任,婦救會長李進榮當了黨支部書記,劉傑回村當了治保主任。劉乃厚始才知道,莊上還有這麼多共產黨員,連他爺爺,還有幾個過去他經常訓過的大姑娘、小媳婦也是。

村長是個苦差使兒,但撤了職,畢竟不是件光彩的事,他有點小牢騷。

往後,莊上常過解放軍,每當需要住宿的時候,劉玉貞還非常注意發揮他的特長,調動他的積極性,讓他燒水、稱鋪草。他秤杆子還經常扛,耳朵上照例夾著煙卷把兒,不過神氣上稍微差了點兒。

這年釣魚台來了土改工作隊,說是叫隊,其實就一個人,是女的。看來,釣魚台的情況,上邊兒很熟悉,這莊上沒有雇長工、短工、吃剝削飯的,隻有一個雇過工,雇的還是他本家的一個哥哥。釣魚台土改工作量不大,所以隻派了她一個。

她叫曹文慧,比劉玉貞稍大點兒。釣魚台的姑娘美,她比釣魚台最拔尖的姑娘還好看,怎麼美她怎麼長,該苗條的地方就苗條,該豐滿的地方便豐滿,再加上會打扮,那就更是蓋了!她留著短發,紮著皮帶,皮帶上掛著小手槍,既英俊又威武,劉玉貞讓她比得怪丟得慌。

曹文慧沒住村公所,住在玉貞家。玉貞的娘那時剛給玉貞生了個小弟弟,她爹五十歲得子,恣得了不得。玉貞的娘,生了孩子得了病,當玉貞把曹文慧領回家的時候,她娘還躺在炕上,管曹文慧叫“工作同誌”。

玉貞和文慧一鋪睡,她叫她“曹大姐”,她叫她“玉貞妹”,叫得挺親,跟親姊妹倆一樣。

玉貞很快就發現曹文慧的黃挎包裏有一個跟蜂窩似的“小機器”兒,放到嘴上,吹氣能響,吸氣也能響,而且響起來怪好聽。挎包裏還有個小本本兒,裏麵寫著數碼字兒,玉貞問她:“是賬本兒嗎?”

文慧笑了:“不是!傻妹妹:這是歌譜兒!”

於是文慧按著歌譜唱起了“嫂嫂、嫂嫂、蜜嫂,嫂倒拉嫂嫂

玉貞挺納悶兒,心裏話,“曹大姐唱的歌裏,怎麼淨‘嫂嫂’?”

她唱一遍,又用那“小機器”吹一遍,吹的跟她唱的一個調兒。玉貞越發納悶了:“這‘小機器’兒叫什麼?”

“是口琴!”

“口琴?得幾年才學會?”

“不用幾年,你識了宇就會了!”

往後曹文慧教她唱“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唱“解放區的天,是明亮的天……”

文慧唱得很甜,很好聽。

這時候,玉貞也確實覺得:天格外藍了,地格外大了,水格外甜了……

但劉玉貞很敏感,曹文慧叫他“傻妹妹”,她不痛快了好幾天。她在釣魚台的姑娘中,算是最有能耐的,家裏、地裏、公事、私事,她都能拾得起,放得下,可曹大姐還說她“傻”。過後,她又冷靜地想了想,跟人家曹大姐一比,可不就是傻嗎?這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哭了。文慧挺奇怪:“怎麼了,你?”

玉貞不答腔。待到文慧躺下的時候,玉貞趴在她耳朵上,不好意思地說:“曹大姐,你懂的事兒真多,俺怪饞得慌,跟你一比,俺活了這麼大,就跟白活了一樣!”

文慧嗔怪地:“真是個傻姑娘,這點事兒也值得哭?以後學就是了,我教你!哎,這兩天咱也學了上級的政策,你說王文敬家該定個什麼成分。”

“按說該定個富農,可王文敬的大兒還在咱隊伍上,再說他雇短工雇的又是他沒出五服的一個哥哥,定高了合適嗎?”

“文件上可沒說兒子參加革命’就可以劃得低一點兒……”

“進榮二嬸怎麼說?”

“她說上級怎麼說就怎麼辦!”

“那就定富農。哎,高三嬸子,劉乃厚他娘,李五爺爺,還有兒家,這兩天找俺,說要把成分改得高一點兒,改成中農呢!”“為什麼?”

“他們說定成貧農,怪丟得慌!”

文慧哈哈笑了:“……我的鄉親們哪!”

劉玉貞的長辮子鉸了,也會唱“北風那個吹”和“解放區的天是明亮的天”了。個別地方唱得不很準,她自己又加進去了許多拐彎兒的調兒,但聽起來格外好聽,格外有味兒。

玉貞鉸辮子和會唱歌兒這兩件事兒,有點脫離群眾,姐妹們有點嫉妒:

“當個村長,就跟工作同誌樣的,還鉸成半毛兒,沒看看自己穿的什麼,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