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蓮花島離大陸四十浬,坐快艇一個小時就到,島上沒有住家,隻有一個光測站。光測站是連的單位,班的人數,一個幹部,三個黨員,十來個人。因為沒有指導員的編製,這個站的思想工作非常一般化。接連幾年的年終總結和老兵退役都要出點事情。有一年有兩個退役老兵,晚上把正在夢中的站長用麻袋裝起來,抬到山上揍了一頓,揍完了放在那裏凍了一夜,凍得他感冒了好幾天。
所以每年年終總結或老兵退役,政治部都要派人去幫助工作。
那年冬天,政治部就派我和金幹事去了。
當時我是新聞幹事,但興趣已經開始往文學方麵轉移。我因為春節要回家結婚,上島的態度不積極。可政治部主任找我談話的時候,讓我負點小責,兩個人的工作組以我為主,這就調動了我的積極性。另外,我暗自計算了一下,從島上回來過陽曆年,陽曆年離春節還有一個多月,做結婚的準備還來得及,這便痛快地答應了。
金幹事是群眾幹事,專管擁政愛民和處理軍民糾紛事宜的,“三支兩軍”剛回來。他認地方上的人很多,支左兩年,把他不夠隨軍條件的老婆隨了軍,轉了非,還安排了工作。他年齡比我大,人伍比我早,級別比我高,資格比我老,這次上島以我為主,而不是以他為主,我心裏很過意不去。他倒不在乎:“你是新聞幹事,會寫材料,以你為主正合適!”
那年冬天在島上
我倆關係不錯。他要把給他看孩子的小姨子介紹給我,他小姨子我見過,長得還可以,可那時我正跟一個女軍人偷偷談戀愛,而且已經談到了相當的程度,對他小姨子就不予考慮。他反倒很抱歉:“她是配不上你,沒工作,農村戶口……”
去蓮花島,我們是坐小木船去的。我坐這玩藝兒暈。小船在波峰浪穀中,上下幾次,我的臉就開始發白,喉頭兒開始發脹,“哇一一”吐了。金幹事趕忙扶著我,“你躺下,你躺下,閉著眼!”他讓我枕到他的腿上,開始天南海北地瞎扯,他說,他不暈船,他腦子笨,腦子笨的人坐啥也不暈,坐汽車聞著汽油味兒還挺香,坐飛機也不暈,可惜沒坐過……
聽著他沒邊沒沿兒地瞎扯,我很感動,他是想轉移我的注意力,可我越是知道了他的意圖,就越是忘不掉這件事,“哇一”又是一口,吐了他一褲腿兒。他掏出手帕擦著,“不要緊,不要緊,給你講個真事兒,我支左的時候遇見的。石油五廠有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到咱們基地還慰問演出來著!你見過不是?那個獨唱的,女的?唱得怪好聽是吧?長得也不錯?其實她文化水平不高,譜也不會識,她交了個男朋友,那男的要送給她一點東西,問她喜歡什麼,她說‘我什麼也不喜歡,你一定要送,就等我晚上演出完了,送給我一束花好了!我特別好色!’”
我笑了。想不到他還能講這種故事。
我想起他剛調來政治部的時候,他見我給報社寄稿子,在信封上寫上“稿件”二字,再剪去一個角,並不貼郵票,挺驚訝,“能寄到嗎?”“能寄到!”他給他老婆寫信的時候,便如法炮製。可惜他老婆家不辦報紙,結果給退回來了。
“好點兒了吧?不暈了吧?你這海軍當的!”
“不暈了!”
蓮花島也到了。
蓮花島光測站的人,對大陸去的任何人都特別熱情。一上島,戰土們就遠遠地跑下來迎,不用誰安排,見人就迎,反正來人就是到他們那兒去的,爭著扛行李,拉著非讓住到他們屋裏。
光測站分兩個班,我和金幹事一人住到一個班裏。
站長畢國棟,我很熟。我們是同時人伍,同時提幹的。他先前也在機關來著,在洗印室當攝影員。因為挨過退役老兵揍的前任蓮花島站站長官兵關係緊張,就把畢國棟調來接替了他的位置。畢國棟業務不錯,又是連續幾年的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很有繼續進步的趨勢,他來蓮花島當站長,說不定就是他繼續進步的前奏。到基層鍛煉鍛煉,再往上提一下,這種“退一步進兩步”的先例很多。他是福建人,閩南味兒的普通話說得很快,讓人不容易聽得懂,他怕別人聽不懂,喜歡重複。他外號叫“皮凍兒”,是機關裏的人給起的。機關幹部食堂,吃一次飯要排兩次隊,打飯一次,打菜一次,早飯還要再加一次;打稀飯。那天早晨,他打了稀飯去買饅頭,買了饅頭去買小菜兒。小菜兒是皮凍兒。待他開吃的時候,發現同桌中有吃臭豆腐的,這又把皮凍兒倒到稀飯裏去買臭豆腐。他來回跑了八趟,終於安下心吃了。他開始用筷子在稀飯裏撈,撈了半天,不見有固體的東西出現,就很奇怪!閩南味兒的普通話來了:“咦!我的皮凍兒哪去了?皮凍兒哪去了?”
飯堂的一角,爆起一陣哄笑聲。
他便得了個“皮凍兒”的外號。
畢國棟羽毛球打得很棒,動作很優雅,照相的水平也很高,我們曾合作過幾次。他拍了新聞照片,我給他寫說明詞兒,還非讓署上我的名字。我跟那個女軍人談戀愛的時候,曾請他為我倆拍過合影來著。他拍得很認真,從不同角度拍了好幾張。
他跟金幹事不熟,但認識。老金這人有點架子,在機關看不出來,下來之後我才突然發現這一點。時時露點“指導工作”的話音兒出來,並不管我們兩個是以我為主的關係。
畢國棟也馬上換了下級對上級的那種神情,正經八百地開始向我們彙報工作。我因為剛剛暈船嘔吐過,還沒緩過勁兒來,讓他雲山霧罩地一彙報,弄得我直想打瞌睡,比吃安眠藥還靈。
我截住他的話頭兒,給他一份政治部關於年終總結的教育計劃,他簡單地一瀏覽,說他講課白搭,讓我和老金一人講幾課,我倆答應了。
蓮花島光測站是定點拍攝導彈外彈道的,工作原理跟拍電影差不多,隻是他們的儀器叫電影經緯儀,鏡頭特別大,在能見度允許的範圍內,幾十公裏之外的目標能拍得清清楚楚,機械與電氣部分也都比一般的攝影機複雜得多。儀器房在山頂上,他們住在山下的一個山坳裏,山坳不大,除了住房,中間隻有一小塊空地,空地上有一口八角井,全站人員吃水用水就靠它。井的周圍,有一小塊菜地,畢國棟說,今年他們收了八十棵白菜,二百來斤蘿卜,“長得不錯,個頭兒滿大,滿大!”
光測站的兩個班,叫是叫班,其實叫組更合適,一個搞電影經緯儀,五個人;一個開柴油機發電供電,三個人,剩下的就是勤雜人員,兩個炊事員,一個文書兼通訊員。
我住在光測班,班長去基地參加訓練班去了,我就睡在他的床上。副班長叫吳廣貴,已經超期服役一年了,整天穿著工作服,政治學習也穿著。站上對軍風紀要求不嚴,就是嚴,你對老兵也沒辦法。吳班副主持討論很一般化,發言倒挺積極,可發著發著就下了道兒。他從評“四好”,“五好”,引伸到批判血統論上去。
吳班副抽煙,喇叭筒卷得又粗又長;煙的質量很差,劃好幾根火柴才能點著。他喜歡擺老資格,動不動就吹他“剛當兵的時候”,海與現在的海也不同,氣候與現在的氣候也不一樣,那時候,海上了凍還能封嚴,大陸上經常有人趕著馬車來島上,這幾年就從來沒封嚴過。好像他當兵四年間,海和氣候都發生了巨大變化。
他最大的嗜好是擺弄他的帆布提包,那裏麵有他穿工作服而省下的幾套新軍裝,尼龍底襪子,膠鞋之類,有幾包蝦仁兒、海蟄皮兒,兩瓶“二鍋頭”,還有一個用貝殼粘的工藝水平不高的台燈座兒,估計是他的大作,有空兒,他便將它們拿出來,一一擺到床上,挨個端詳半天,有時就露出動腦子的神情,像思索這些東西將來怎麼分配,派什麼用場。
完了,再把它們一一裝進那個帆布提包裏。
他對他的一件晴綸襯衣最感得意,他問我:“劉幹事,你夜裏脫襯衣的時候冒火星兒嗎?”
“不冒!”
“我這個就冒!真帶勁兒,我家鄉叫‘火龍單’,過去隻有財主才能撈著穿!”
他便給我講一個關於“火龍單”的情節曲折、有頭有尾的故事。他講完了,我覺得好像在哪本書上看到過,而且主題也不是他說的這個意思,那個的主題具有諷刺意義。
“唉!今年評五好是沒咱的份兒了!”他突然深沉起來。
“怎麼?”
“狗日的畢國棟!”
“哎,你怎麼罵站長?”
“我還想揍他哩!”
我聽出他跟畢站長有矛盾,估計是老兵們因進步問題跟領導通常發生的那種帶有普遍性的矛盾,也就沒再問。
一會兒,他拿一個蘿卜回來,在蘿卜的中間挖個洞,將幾瓣蒜放進去,澆上水,再用繩子將蘿卜吊起來,掛在他的雙層床的床頭上。這玩藝兒,我家鄉的人也會搞,時間長了,蘿卜和蒜都長,看也好看,吃也好吃。
看不出吳班副興趣還挺廣泛,怪有意思。
四
站上有電話。基地專門鋪設了海底通訊電纜,那頭與基地電話總機相連。
金幹事喜歡打電話。上島五天,他一天一個。都是他往外打,而不是外邊打給他。有時候,他要的電話要轉好幾轉,那邊轉煩了,跟他發火,他也不在乎,仍然鍥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