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畢國棟列了個冬訓計劃,要上技術課,他說:“這是軍訓的大好時機,大好時機,你們兩個在這裏太好了,思想工作我不管了,你們管,別客氣!”

當戰士們上技術課的時候,我覺得無聊,想看點東西,但站裏可看的東西是太少了,有幾本書都是技術方麵的,我不感興趣,還有幾本革命樣板戲劇本,盡管連戲加電影的,我看過多遍,但別的沒啥可看,我就看那個。《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和《海港》裏麵的所有對白和唱詞我能倒背如流,多少年過去了,到現在我還能背個差不多,便是那時候打下的底子。

牆上貼的報紙我也看完了,便小偷兒似地翻畢國棟的抽屜,看他能藏什麼書沒有。一翻翻出了個影集,他是搞攝影的出身,照相、洗相是近水樓台,有這玩藝兒不奇怪。可當我打開的時候,隻覺得腦袋“嗡’地一下,渾身的血往頭上鑽,舌頭底下發熱,耳朵眼兒裏發脹,那裏麵全是跟我談過戀愛的那個女軍人的各種姿勢的照片,有幾張竟然是我跟她合影中的她自己的那半張!

原來如此!

我找到了她吞吞吐吐跟我斷絕關係的原因!

她跟我談戀愛的兩年中,機關的人說我倆是“托洛茨基返故居,談談停停意何如?”成了斷,斷了成,“三起三落杜鵑山”!原來症結在這裏!

好一個女軍官!

狗日的畢國棟!

若幹年後,當我看了栗原小卷主演的那個“生死戀”的時候,我不知是他們抄襲了我的戀愛故事,還是到處都有這種事!而且一點都不美!那個大島和夏子都混蛋!

那天晚上,我一夜沒合眼。我要揍這個小舅子一頓。我開始分析我倆的實力,我跟他體力差不多,他比我高,但沒我壯,我揍他,他若還手,可能會兩敗俱傷,最好是讓他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如果有人拉拉偏仗,就可奏效!我想到了吳班副。他跟他有矛盾,而且揚過要揍他的言,我若請他幫忙,他肯定會前赴後繼,我要把畢國棟在摸底會上說他的話給他傳傳,甚至不用我動手,但一個幹部撮弄戰士幹這事太下作,缺乏男子漢氣,而且容易把事情鬧大,不好收場。最好是請老金幫忙,但他會不會幹,沒有把握。我趕忙爬起來,跑到油機班把老金叫醒,他睡眼惺忪:“什麼事?”

“急事!”

他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神情緊張地走出來:“是不是搞一級戰備?”

我將我白天的發現和剛才的打算告訴給他,不想他還很爽快:“我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這點事兒,小意思!隻是最好別讓戰士們知道!”

“那當然!”

第二天晚飯後,我和老金約畢國棟到海邊兒“散散步,談談心”,畢國棟很痛快地答應了。

海邊兒的一大塊礁石下,很平坦,潮濕的沙灘上了凍,很結實。我一下嚴肅起來:“畢國棟!你做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沒有?”老金也虎視眈眈地提醒他:“就是,在機關的時候?”

畢國棟裝出一副認真思索的樣子:“沒有哇!”然後便開始胡謅八扯地說什麼“一起拍新聞照片的時候,咱們合作得很愉快呀!”雲雲。

“你當然是愉快了!”說完,我一拳打到他的肚子上,打得他趔趄著倒退了好幾步,我希望能打他個胃穿孔,·他有胃潰瘍。

就在他往後趟趄的時候,老金及時地把腿一伸,把他絆倒了,摔了他個仰八叉。

我以為他會爬起來,跟我較量一番的,不知他是問心有愧,還是眼前二比一的形勢對他不利,他竟然躺在地上不動彈:“你打吧!打了,你出出氣,我也好受一些!”

“這回你想起來了吧?不說合作愉快了吧?你個無恥之徒!”他翻過身來,趴在地上:“我對不起你,對不起……”

我跟老金一扭頭走了。走了幾步,我回過身來:“她,讓我幹了!”

他趴在地上哀號:“這不可能,不可能!”

“真的!’我說。

“就是!”老金說。

我倆走出了一小段距離,還聽見身後他那閩南味的嘟嚷:“這不可能,不可能!”

回站的路上,老金直問:“你真把她幹了?”

“沒有!我是想給他點兒不愉快,讓他以後結了婚也覺得窩囊!”

老金還挺遺憾:“你怎麼不幹呢?不幹白不幹!”

“當時沒想到!”

“作為一個指揮員,‘沒想到’可不行啊!”他背《南征北戰》的詞兒也很熟。

揍了畢國棟,晚上睡得挺香,頭晚上沒睡的覺,一下子補上了。

可一覺醒來,覺得不對頭,昨天下午海邊的一幕就跟夢一樣。真是太庸俗,太無聊!我怎麼變得這麼不高尚呢!自己已經有未婚妻了,為什麼還對過去的事耿耿於懷,這不說明你對那個女軍人還懷著感情?特別不應該動手!固然我諒畢國棟也不敢聲張,可人家現在心裏踏實了,不會再懷著歉疚了!說不定現在他正給那個女軍人打電話呢!也說不定他這是設下的圈套兒故意不鎖抽屜,讓我看呢!讓我看了好發火,揍他一頓,他好安心呢!還顯得咱沒水平,更甭說犯紀律了,又是黨員和政工幹部了。

我找著老金直埋怨:“你當時怎麼不勸阻我呢?”

“你當時那個急勁兒,勸你也不會聽!我寧願得罪他,也不能得罪你呀!再說姓畢的辦的這事也確實太氣人!”

“這怎麼能全怨他呢?那個女的就不會主動找他?”

“那個女的更不是東西!”

“既然這樣,你更應該勸阻我!”

老金笑了笑:“我也挺納悶兒,上島這段時間我覺得特別煩躁,老想出點什麼事情熱鬧熱鬧!”

“我也是!整天憋得要命,老想發頓火,或喊幾聲!”

“哎,你的眼珠怎麼黃了?”他突然喊起來,嚇了我一跳。

“是嗎?你的眼珠也黃了!”

“你有什麼感覺沒有?”

“感覺也沒哈感覺,就是怪饞,真想吃頓菠菜、韭菜、或其他

帶綠葉的菜啊!”

“我也是!讓姓畢的給咱改善改善!”

“咱剛揍了人家,怎麼好提?再說他往哪裏弄青菜去?”

“倒也是!”

有一個欲念,老在我腦海裏隱隱約約地出現,有幾天的時間,我都不甚明了這究竟是種什麼東西。後來,當我看到吳班副那棵吊著的蘿卜終於長出了黃芽兒,裏麵的蒜瓣兒終於抽出了綠苗的時候,我才驀地意識到,自己原來想看的是它們!是它們那種樣子,那種顏色!

這白中透黃的蘿卜芽兒啊!這黃中透綠的小蒜苗兒啊!你們好?你們這綠色的生靈!生靈的綠色!生活不能沒有你們啊!這冰海中的孤島上,唯有你們才富有生機!唯有你們才賞心悅目!甭怕人家說你們是溫室裏長大的!經不起風吹雨打啦什麼的。你經得起風吹,你幹麼還穿風衣?你經得起雨打,你幹麼還撐傘?如果世界變成個大溫室呢?而且你們身上有辣味兒哩!有力度哩!並不溫良恭儉讓哩!

你們真美!你們真香!讓我嚐嚐吧?

我竟然忍不住掰了一根蘿卜芽兒吃了,掐了一棵蒜苗兒吃了!啊!真好!真鮮!蘿卜芽兒裏有蒜味兒,蒜苗裏有蘿卜味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想吳班副還挺仔細,晚上睡覺前,他澆水的時候發現了:“哎,誰幹的?哪個……”

我若不趕快承認,他會罵出一句非常難聽的話來,這個非五好戰士!怪不得畢國棟說他“私心重”呢!

“你別罵了!是我!”

吳班副一下不好意思起來:“是…是你啊!我以為是誰哩!怎麼樣?味道還不錯吧?”

“嗯!不錯!”

“我不是摳兒!我是想做中藥的!”

“這個也能治病?”

“能!”

“治什麼病?”

“你很快就知道了!”

畢國棟老想找我解釋那件事,我不聽。我跟他隻談工作不談心。另外,揍他一頓,出出氣,也就不想那件事了。

他的胃潰瘍犯了。不過不是我揍的,在我揍他之前,他就一直吃維生素來著。看著他麵容一天比一天消瘦,還捂著肚子去講課,讓人還怪同情。我讓老金告訴他:“不能上就休息幾天!”

他說:“也行,讓大家自己複習吧!”

其實他講得無精打采,戰士們學得也馬馬虎虎,這一點他知道,他隻是覺得總得讓戰士們有點事幹,否則就是他的失職。

我告訴他:“眼下重要的是讓大家安安全全地生存,盡量地讓大家活得好一些,別的都是次要的!”

他笑了笑:“你別說得這麼嚇人!人活著就得要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嘛,眼下如果隻是活著,還有啥問題?沒問題,沒問題!想想紅軍兩萬五……”

他見我不以為然,沒說下去。

我在想,這個畢國棟!上邊兒讓他當站長,可真是選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