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在畢國棟的宿舍裏,時間長了,我有這麼個感覺:我若是跟站長在外邊散步或說點什麼事情,他肯定馬上就到站長屋裏打電話。
可能是因為熟悉的原故,畢國棟對我格外熱情,熱情得讓人有點招架不了。他攬著你的脖子,摸著你的扣子,臉上帶著“為你幹點什麼”的表情,問你最近的身體,吃高粱米習慣嗎?昨晚上睡得怎麼樣?同時也談到他目前的壓力,唯恐戰士們思想出問題的憂慮,以及建設海島的打算。
這時候,我便不滿意我自己:你看人家!這思想!這為人!咹?
五
年終總結的教育階段結束了,下一步進人評比階段,評四好集體,五好戰士。
評比的前一天晚上,畢站長召集黨員開了個摸底會,強調一下比例,分析一下誰能評上誰評不上。
在他們分析的時候,果然就沒打算評吳班副。
我問畢站長:“吳班副有什麼問題?”
畢站長說:“他問題多了,私心重,驕傲自滿,班長比他晚人伍一年,他對班長參加基地訓練班就不服氣,重要的是他生活作風上有問題!”
“什麼問題?”
“他利用電話耍流氓!”
我很奇怪:“用電話怎麼耍流氓?”
“找女戰士胡謅八扯唄!跟人家不認識,是個女的接電話就跟人家啦,基地療養院各科室的電話都讓他打遍了!影響很壞,很壞!基地總機讓我們查一查,那個經常往療養院打電話的是誰,一查,就是他。打那我才把電話挪到我屋裏的,讓他寫檢查,他還不服氣,到現在也沒寫、沒寫!”
這事兒,我覺得挺新鮮,而且從心裏不怎麼以為然,就想替他說說情:“站裏是不是打算下一批讓他退役?”
“有這個考慮!”
“老兵了,快離開部隊了,打發得他們高興一點兒,咹?”
“文件上可是講,要嚴格掌握標準啊,不要遷就老兵的情緒啊!還有一定的比例啦!”
他倒挺認真,挺堅持原則,我也就不好再說什麼。
不想第二天早晨我還沒起床,金幹事就大驚失色地跑來:“壞了’壞了!”
“什麼壞了?”
“你看哪!”
我趕忙穿好衣服出去一看,刺骨的寒風嗚嗚地刮著,海裏白花花一片片的,結冰了,怪不得昨天晚上凍得夠嗆呢!
老金連說:“完了,完了!”
“怎麼完了?”
“咱們出不去了!”
“船不能開?”
“你看哪,還船,軍艦也白搭!”
“年前冰就不化了?”
“這才是寒流的第一天,一個禮拜之內,不會轉暖,就是寒流過去也不會解凍,隻能越凍越嚴!”
“那要等什麼時候?”
“明年三月份吧!在那之前,船進不來人出不去,你慢慢地捱吧!”
“啊?”我也一下著急起來,我心心念念地要春節回家結婚的,這下完了。
我倆趕忙去找畢國棟,不想他比我們還著急,急得在屋裏直轉圈兒:“這怎麼辦?怎麼辦?”
我以為他是為我們著急:“什麼怎麼辦?”
“菜!過冬的蔬菜還一點兒沒運來!”
“糧食呢?”
“要是沒運糧食就好了!”
“沒運糧食好什麼?”
“那樣基地就會借直升飛機空投,他可不能讓咱餓死,餓死!”“過冬蔬菜就不能空投?”
“你算了吧!為了十來個人的吃菜,就給咱派飛機?想得倒美!除非咱這裏有生命垂危的急救病人!媽的,怕什麼,它來什麼,封海封得這麼早、這麼早!”
我始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一種斷梗飄萍般的恐慌感一下攫住了我的心,那是一種比結不成婚還要難受許多的感覺。
吃早飯的時候,我發現戰士們的情緒也都非常壞,一個個的比昨天之前像是換了一個人,我這才知道他們還有一首自己創作的“四季歌”:
春季到來綠滿窗,
小夥兒上島吃軍糧,
剛上島時還怪恣,
住上仨月悶得慌。
夏季到來荷花香,
下海脫得溜溜光,
八項注意第七條,
那種錯誤咱犯不上。
秋季到來稻花香,
打魚摸蝦趕海忙,
搖船出去走一趟,
一覺睡到大天亮。
冬季到來白茫茫,
好似一下沒了娘,
水泥房裏來冬眠,
一天更比兩天長。
那種對冬天的恐懼和厭惡,溢於言表了。
飯前,畢國棟簡單動員了一下,要大家“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同時安排炊事員對剩下的那六十來棵白菜,一百來斤蘿卜,一般情況下不要再動了,他要大家“多吃飯,少吃菜,重點吃澱粉,輔之以動物蛋白,節省葉綠素”,站裏還有兩頭豬、十隻雞,眼珠不轉的時候,就殺隻雞,元旦、春節再各殺一頭豬,“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光明,看到希望,咹?希望!”
他這麼一說,你這麼一聽,好像日子並不怎麼難過似的,可戰士們的“島齡”個個比他長,特別入伍兩年以上的老兵們,對他的動員毫不為之所動。
吃完了飯,我問他評比的事還搞嗎?
他毫不動搖地說:“搞,怎麼不搞?按原計劃進行、進行!”評比的結果,就是頭天晚上摸底會分析的結果。
吳班副不出所料的沒評上。
他在院子裏直唱:“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
調兒比哭還難聽。
六
那部電話的利用率高了。
金幹事給他老婆打了電話,讓她找誰買煤,找誰買菜,同時一定要做好誰的思想工作,不要把勢態擴大雲雲,他說了一大串人名,並讓人覺得他家裏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也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是打給我們政治部主任的。我彙報了一下這次年終總結的情況,同時也談到眼下被困在島上的心情。主任先表揚了我們一通兒,然後就要我們做好樣子,一個黨員,一個政工幹部,越是困難的時候,越要做好思想工作,越是困難的地方,越是要去,這才是好同誌。我向他表示,“那一一我們就做好同誌吧!”
第二個電話是打給我的一個在司令部當參謀的同學加老鄉的。我口授了一封信,讓他模仿我的筆跡,寫給我的未婚妻,告訴她“我外出執行緊急戰備任務,婚期推遲,何時完婚,一俟歸隊時,再另行通知。”他在電話中笑了笑,說,“你放心吧!”
不想他沒按我的意思辦,竟然以我的名義一封接一封地跟她卿卿我我地通起信來。他跟我是一個語文老師教出來的,筆體差不多,我未婚妻不識廬山真麵目,在信中說一些姑娘們熱戀中常說的話,還表達許多婚期臨近的那種幸福而又慌亂的心情,每一封信的末尾都要“吻你”,這封信吻眼睛,下一封信吻耳朵。
寫著寫著,我那老鄉害怕了。他認識到自己是在拿一個姑娘的純真的愛情取樂,不道德,臨近春節的時候,他才將我口授的那封信寫給她。幾個月之後,當我回到機關的時候,他給我說起這件事,因為他做的是促進愛情的工作,我也沒埋怨他。後來,我回去結婚,也一直沒將這事告訴給我愛人,她也就一直蒙在鼓裏。我那老鄉挺感動,總結出一句格言式的話:“戰友情意比對老婆還親密。”
但這是後話。
女人是男人們永遠的話題,越是沒有女人的地方,這話題便越永遠。
金幹事住的油機班熱鬧起來了,一到晚上一圍就是一圈兒。老金支了兩年左,有好多關於女人的“真事”。他講的都是真事,新聞的五個“W”都有。他口才一般,但表情生動,加之他是結了婚的人,說某些事情很自然。油機班的那三個戰士聽得整天迷迷登登的。有時候,熄了燈,躺在被窩裏他還講。畢國棟晚上查鋪的時候聽見了,就在外邊敲敲窗子。
畢國棟讓我說說老金,“老同誌了,要注意影響,咹?”
這時候我便覺得畢國棟很不容易,他又不抽煙,不喝酒,連茶也不喝,也不談女人,還要注意影響,比一般人要格外清苦。
我跟老金轉告這事兒,不想他很不以為然:“我說什麼了?影響怎麼了?”
其實,老金跟我也經常談女人,我也沒受他的影響,去犯錯誤。
他說:“結婚之前比結婚之後好!”
“結婚之前,你跟你老婆就睡了吧?”
他笑笑:“還能不睡嗎!”
“你小姨子比你老婆漂亮!”
“那是!”
“你還不把她給米西了哇?”
他很激動:“誰說的?你聽誰說的?”
“我是瞎猜!”
“你可不能這麼猜!”他一下嚴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