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深的海洋
當波音七〇七開始在跑道上滑動時,嶽晉從飛機舷窗裏還可以看見候機廳的大玻璃上印著一個修長的異國女郎的身影,而這身影對他是那樣親切,那樣熟悉……他在心裏輕輕地呼喚:“別了,那瑞!你給我留下的美好記憶,我永遠難以忘懷!永遠,永遠……”
一
他的特點是:一、體格極其強壯,二、具有典型的“東方男性美”。
第一個特點,使他成為優秀的潛水員,並被選拔到石油工業部的外訓隊去M國深造。
第二個特點,則使!M國的潛校校醫那瑞小姐一見鍾情。
嶽晉是在一個非常尷尬的情況下,與她第一次見麵的。
當專門負責中國潛水隊訓練的國潛校教員享利·喬納斯領他去做例行的人校體檢時,他甚至還不知道校醫的性別;初人異國的靦腆和謹慎,使他沒敢正視一下校醫那僅露在外麵的兩隻美麗的眼睛。
他向校醫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嶽先生,”喬納斯像在自己家裏似的,隨意擺擺手說,“請坐!”
他正襟危坐,兩手放到膝蓋上。
他開始覺得校醫的手放在了他的額上,輕輕撫摸著、撫摸著
……突然,兩根指頭凶狠地插進了他的眼眶與眼珠銜接的地方,把眼珠擠壓得幾乎彈了出來,他疼得驚叫一聲,便什麼也不知道了。一會兒,他清醒過來,看見對麵電視屏幕上有“十三”的字樣,他知道自己的心髒曾停止跳動了十三秒鍾。
校醫和喬納斯習以為常地交換了一下眼色,還是喬納斯發話:“嶽先生,請把所有的衣服脫掉!”
他便一絲不掛地站到了校醫麵前。
他開始覺得有點不大對頭,這隻剛才還是那麼凶狠的手,此時竟這樣的滑嫩、柔軟,使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的臉不由得脹得彤紅!他甚至覺得喬納斯的表情也有點不自然。
終於檢查完了。
走廊裏,喬納斯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嶽先生,好樣的!”第二天,當他去飯廳吃午飯的時候,猛然發現鄰桌女人中有一雙眼睛似乎在哪裏見過,他正回想著,那女人竟朝他走了過來。喬納斯馬上熱情地給他們介紹:“認識一下,這是校醫那瑞小姐!這是……喚,他就不用介紹了吧,他的體檢表上都寫著的!”
原來如此!嶽晉的臉一下紅到耳根。那瑞小姐卻一點也不在乎,大方地將那隻白嫩、柔軟的手伸給他:“很高興認識您!”然後又對喬納斯說:“您真幸福,跟中國人在一起!”
“我們的幸福是相等的!”喬納斯友好而狡黯地說。
見了那瑞小姐,會使人聯想到《從大西洋來的人》裏麵的瑪麗博士。她的美貌,她的學者風度和氣派,端莊、自然而不做作。M國的女人,幾乎無一例外地抹口紅、畫眼眉、粘睫毛,她卻看不出一點裝飾的痕跡。這種美,是不管任何種族、任何膚色的人都能接受的。
自打知道那瑞小姐便是給他體檢的校醫之後,就像被她揭了隱私似的,嶽晉很不願意見到她。
那瑞小姐對此似乎已經忘卻,也許正因為那件事,她極願意接近他,隻要有可能,她總要到他所在的地方去,這使喬納斯很高興。
三十五歲的喬納斯,身材魁偉,精力過人,很容易博得女人的好感;而且三十五歲,是妨國正經戀愛和結婚的時髦年齡。這樣的年齡,意味著功成名就,又有相當的貨幣積累。拿得出蜜月旅遊的經費,對一般想成家的姑娘極富吸引力。特別是喬納斯負責中國潛水隊的訓練,這給他帶來很大的實惠和光榮。根據合同,他能得到一筆可觀的額外收人,還能作為姑中友好代表團的一員到中國訪問。更主要的是他的為人不錯,他對潛水隊的熱情不僅體現在嚴格訓練上,也表現在生活上。
有許多跡象證明,喬納斯跟那瑞小姐的關係非同一般。他跟一般認識卻並不怎麼熟悉的小姐見麵可以擁抱接吻,甚至邀她們去度周末,而見了那瑞小姐卻總是那麼鄭重其事,眼睛裏放射出真誠愛慕的光彩。那瑞小姐一到,他就顯得特別活躍。
中國潛水隊員們回到住處時在猜測,那瑞小姐大概也有二十四五了,聽喬納斯說她也早已大學畢業,為何他倆還不結婚,有經驗的隊長張庚說:“也許喬納斯還沒向那瑞小姐正式求婚,而且他倆家庭地位也很懸殊。你瞧那瑞小姐的狗,穿的是中國杭州出的真絲棉襖,而喬納斯的狗則是一般的錦綸毛線衣。特別是那瑞小姐那傲慢的神情,也表明她屬於那種所謂高貴的血統,她老子不是百萬富翁,也是地位很高的人,而我們的教員隻是一般知識分子而已。”
張隊長的話,在潛水隊是被視為最有權威性的,大家都很以為然。
潛水隊有紀律,一般外出都要集體行動。
這很快就帶來一個問題:當喬納斯拉嶽晉去參加那瑞小姐家的周末舞會時,嶽晉禮貌地拒絕了。
喬納斯不解地問道:“為什麼?”
“您知道,我的理論基礎比較差,我想用晚上的時間學習一下!”
“不不,您的理論知識完全合格,您知道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嗎?”
“那也不能去!”
喬納斯毫不客氣地說:“您應該明白您現在是我的學生!”
“對不起,亨利老師!”
“嶽先生,恕我冒昧地說一句,”喬納斯聳聳肩說,“您這樣未免太失禮了吧?”
嶽晉一楞,但馬上機智而又委婉地說:“亨利老師,我實在不會跳舞,我認為如果您的學生在舞會上出洋相,會給您丟臉的。”“喔一我的朋友!”喬納斯馬上諒解地拍著嶽晉的肩說:“您這樣想,我很高興,那就好好學吧,下次再去。”
嶽晉將此事向隊長一彙報,張庚也覺得有點嚴重。他和幾個同誌商量了一下,認為,紀律是完成任務的保證,但在必要時可以靈活一點。
生活會上,大家也對嶽晉提了些意見,認為他太古板,嶽晉表示盡力改正。
“嘣!”一個赤身裸體的妙齡女郎被扔進了海水裏一塑料的,但卻與真的一模一樣。這是姑國潛水員深潛訓練必備的浮漂,它的作用,如同救生圈,但被中國潛水隊拒絕了。張庚禮貌地向喬納斯解釋;“中國人對女性格外尊重,希望能照顧中國的風俗習慣!”喬納斯在來現場救護的那瑞小姐讚佩的眼光下,接受了張庚的意見,代之以塑料啤酒桶。
初訓十分順利地完成了預定科目’特別嶽晉完成得既快又出色,這使喬納斯非常振奮。他炫耀地看一眼那瑞,然後高興地向張庚表示,他有信心,也完全有希望在中國潛水隊創出奇跡。
在妨國,緊緊張張地工作與痛痛快快地玩樂是對等的。當中國潛水隊進入緊張的學習和訓練階段,喬納斯和那瑞小姐都主張,除去飲食、營養要跟上外,潛水員在周末應該盡量地放鬆再放鬆,否則持續緊張下去,難保身體不出毛病和訓練任務能圓滿完成。
張庚欣然表示同意。
於是,那瑞小姐就有了更多接近嶽晉的機會。她邀他和張庚去她家做客當然有喬納斯作陪教他跳舞,講她知道的關於中國的知識,介紹她的家族。她果真是一位議員的獨生女兒,而議員先生兩年前到中國訪問過,至今對中國懷著美好的回憶。有一次,她自己動手做了許多中國菜,請她的爸爸陪他們用餐。這使他們非常感動。
這樣,嶽晉和那瑞小姐漸漸熟悉起來。但他怎麼也克服不掉那幾乎是固有的東方人的羞怯,和跟姑娘在一起的拘謹。這使那瑞小姐很不痛快,以至在一次跳舞時,她對他說:“我喜歡中國人對女性的尊重,卻不怎麼欣賞在女人麵前的懦怯!”
嶽晉的臉紅了,結結巴巴地沒說出哈來。
他將這情況彙報給張隊長,張庚說:“看得出那瑞小姐和議員先生很喜歡你,而喬納斯對此也很高興。姑國的人以他的情人被人羨慕和欣賞而感到驕傲,但不可過分!”因此,當喬納斯問他對那瑞小姐的印象時,他甚至說:“非常美,我若是貴國人,一定和您競爭!”
喬納斯哈哈大笑著,一拍嶽晉的肩頭:“你老師的眼力不會錯的,她比我接觸的任何姑娘都富有魅力,讓人動心。”
嶽晉注意到,喬納斯第一次將“您”換成了“你”。
四
喬納斯對中國潛水員的訓練實在是盡心盡力的,而那瑞小姐的救護預防也同樣地無懈可擊。這使潛水員們的學習訓練,比合同上預定的效果還要好。
一次訓練結束,時間還早,天氣很悶熱,那瑞小姐忽然來了興致,要下海遊泳。喬納斯表示積極響應。當她從更衣室出來的時候,所有在場的人們都幾乎被她的美懾住了:那潔白的皮膚,那鬆散卷曲的金發,那顧盼流連的媚眼……她一跳下水,喬納斯立即就遊到她的身邊,像一位忠心耿耿的衛士。
可當那瑞小姐看到中國潛水員都離得她遠遠的,有幾個甚至要準備上岸的時候,她的心緒一下變壞了。她冷冷地說;“亨利先生,請您離我遠一點,像中國人似的!”
喬納斯隻得悒悒不樂地遊開,那瑞小姐卻變魔術似地立即出現在嶽晉身邊。
嶽晉看到她,說:“那瑞小姐,您真美!”
“是嗎,”她很願意聽到這句話,特別從嶽晉的嘴裏,“會潛泳嗎?”
“請您不要忘記我是潛水員!”
“敢比賽嗎?”
“怎麼不敢?”
水麵上立即就消失了他和她的腦袋。
那瑞小姐並不真的要比賽,一離水麵,她便像鯰魚似的將身子整個地箍到了他的身上。她的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嶽晉顫慄著,卻沒有一點勇氣把她從懷裏推開,一刹那他甚至想這樣永遠呆下去。可很快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立即盡力從脖子上掰下她的手,而她卻勾得更緊。他看一下潛水手表,已經一分多鍾了,他嚇了一跳,立即一個浮遊竄了上來,而那瑞的手臂卻沒來得及鬆開……
這一幕被已經上了碼頭的喬納斯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原來就有些沮喪的臉,立時變成了紫醬色。
一直不曾下水的張庚也看得明明白白,他的臉色立時變得煞白。他馬上按動了要潛水員立即上岸的電動信號,隨即遞給喬納斯一支中華煙。
喬納斯將手一撥:“張先生,願意抱啤酒桶的家夥拖起活浮漂來了,怎麼解釋?”
張庚陪著笑臉,機智地說:“既然浮漂是活的,是否有主動漂到他身上的可能,而嶽晉在我們海上打井隊向來就是個辦事不怎麼認真的小調皮。”
張庚到底是有經驗的,一席話變被動為主動,消除了喬納斯對嶽晉的懷疑,喬納斯的臉色好看了些,但仍是憤憤然的。
五
回到住地,張庚將嶽晉狠狠訓了一頓,同時布置大家要做好出事的準備。他說:“當然這事也不全怨嶽晉,這裏麵的分寸也不太好掌握,隻要大家對得起祖國和人民。”
後來,他單獨問嶽晉:“你跟我說實話,你對那瑞是不是真的有點動心?”
嶽晉說:“她長得很美,但……”
“你說下去!”
“有些話說出來,大家會認為是唱高調,說實在的,我覺得有些高調咱們國內唱得還不夠。我的身世您知道,甭說為‘四化’,單是人民花那麼大的本錢,送我們出國深造,難道是為了讓我們討個漂亮老婆的嗎?過去,我有個也很漂亮的女朋友,是大學生,家庭條件也不錯,可她不讓我幹潛水這一行,她怕當寡婦。她說她看過一個什麼電影,潛艇在海底出了事,一個也沒活著出來。她不愛我的潛水事業。說句不好聽的,一旦我這張臉上比方長個癤子什麼的,不好看了,她還能愛我嗎?為著這個,我就發誓,那怕找個醜八怪、窮光蛋呢,隻要她真正愛我和我的潛水事業!”
張庚說:“我充分相信你,我在會上批評你,是為了提醒個別同誌。那瑞和喬納斯都是好人,他們都願意和中國友好,咱們無論如何要搞好同他們的關係,不要因為這件事影響了我們的友誼。”
最後,張庚跟嶽晉開玩笑:“哎,你倆在水裏接吻了沒有?”
“沒有!”
“老弟,”張庚拍拍嶽晉的胸脯說,“你真是一尊泥菩薩……”
六
下了一夜的雨。
早晨,潛水員們剛進校,路過醫務室時,那瑞從一扇窗口裏把嶽晉叫住了。嶽晉看了一眼隊長,張庚用眼色示意他可以去。
這是那瑞小姐在潛校的臨時臥室。到處都是女人用的東西,散發著淡淡的香味。
嶽晉剛進門,那瑞小姐便一下撲到了他的懷裏。嶽晉嚇了一跳:“怎麼啦?”
那瑞小姐將臉埋到他的胸脯上嗚咽著。嶽晉看到了那淩亂不堪的床鋪和床邊椅子上的一隻被撕破了的胸罩,他心裏咯噔一下,顧不得害羞,便用M國的方式撫慰她,好半天才使她安靜下來。當她從嶽晉的懷裏離開時,嶽晉才看到她還赤著腳,那半裸在蟬翼似的睡衣外麵的胸脯,印著兩道血紅的指痕。他著急地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那瑞憤憤地說;“這個畜牲!”
“誰?”
“喬納斯!”
“他怎麼了?”
“他想占有我。這場該死的雨!”
如果不是昨晚這場雨,她會回家的;如果不是雨下得那麼大,她會聽到的,結果她什麼也沒聽見,就被喬納斯從窗口爬了進來。當他摸到床上,扯她的睡衣時,她才嚇醒過來。她驚恐地按亮了床頭燈,喬納斯一下跪倒在床前:“我、我愛你!”
那瑞小姐兩手掩著睡衣,退到牆角,強作鎮靜地;“就這麼愛?”
喬納斯呼呼氣喘“您太美了,我……”
“可我不是婊子!”
“您答應過,可以考慮嫁給我的!”
“如果說過去可以考慮,現在根本就不值得了。”
喬納斯一下站起來;“我知道您為了什麼,是為那個白臉豬玀!”
那瑞恢複了她平時的冷靜和傲慢:“不許侮辱人!我愛他又怎麼樣?”
“他根本就不愛你丨他隻不過敷衍你罷了。”
這話起作用了,在她聽來,這句話的含意比此時站在麵前的這個人還可怕,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喬納斯更加得意地說;“他不會也不敢愛你,否則,我會讓他去喂鯊魚!”
那瑞驚恐地說:“您,您不能這樣!”
喬納斯趁機親熱地把她摟到懷裏:“還是回到您原來的位置上吧,美人兒!”
那瑞痛苦地說:“您缺少的就是中國人對女性的尊重!”
“請原諒,我太愛你了!”他的手在她的胸脯上摸索起來。
“我不原諒!”那瑞一下掙脫了他的摟抱,胸罩都掙破了。
一場撕打。
那瑞按動了電鈴。
喬納斯趕緊溜走。
如果說在這之前,嶽晉還是處於應付狀態,那麼這突然的變故,使他不能無動於衷了。一種真誠的、強烈的情感在他心底萌動,他恨不得果敢地向她說,他是愛她的。說實在的,不管是從感情上還是從理智上她都值得他從心裏去愛她,但卻不能夠。他一秒沖也不敢忘記他的身份。他開始覺得有點遺憾,也覺得那瑞有點可憐,“她是為了我才……”一想到這些,他的眼睛濕潤了。
那瑞的眼淚也流了下來:“難道你真的是在敷衍我嗎?”
“是的!”他極不願意說出這兩個字,但卻脫口說出來了。
“請你滾開!”她喊道。
七
嶽晉陷人了痛苦中。他想仍像過去一樣尊重喬納斯,卻怎麼也熱情不起來,他想仍像過去一樣對待那瑞,卻怎麼也裝不像,特別他看到那瑞比他還痛苦,甚至有意在回避他。
正在這時,喬納斯突然舉行了一次理論考試,恰恰就是嶽晉不及格。喬納斯向張庚鄭重宣布:“根據合同,貴國嶽先生要淘汰!”
張庚吃了一驚,他向喬納斯請求:“這是偶然的小考,能否關照一下?”
喬納斯兩手一攤:“很遺憾!”
“那麼我們跟學校當局再交涉一下吧!”
“請便!”
經過交涉,學校同意對嶽晉補考,內容由喬納斯決定。校方的意見基於維護該校老師的威信,自然對喬納斯有利,但也隻能如此。
嶽晉卻不同意補考,他堅持要公布答卷。
張庚說:“要求公布答卷的事,我現在不想提,還是要照顧到喬納斯的麵子,否則對今後的學習不利,如果這次補考以後他再堅持淘汰,到時再要求公開答卷也不遲,你說是吧?”
嶽晉很佩服張庚的意見,他負疚地說:“是我給集體增加麻煩了!”
張庚說:“我還想批評你,你最近幾天情緒很不對頭,難道男女之間除了相愛就是分手嗎?友誼有時比愛情還純真,還崇高,懂嗎?當然,人與人之間最好能不分國界、不分種族地彼此相愛,愛就能結合,但現在還不行,將來會行的,那就是世界大同。那時我們就可以說‘相愛吧,人類’!我愛你,你不愛我,有何不可?即使互相都愛著,不能結合,也不忘記,也無妨,忘不掉就互相走動走動,當作親戚,當作兄妹。非得互相占有才不叫悲劇呀?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