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老師給小學生作業本上的批語。
他很高興。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英雄壯舉一下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不少,而特別使他感動和振奮的是他離開家鄉的前夜,她主動跟他約會了一次。
他們去了他們各自的父母都禁止他們去的地方,不是那裏有什麼不安全,主要是因為他們還沒到去那個地方的年齡。就像上海的不少父母不怎麼願意讓自己的還不到適當年齡的孩子晚上去外灘分別的時候,他們約定以後“保持通信聯係”。
這是個海軍導彈試驗基地,蓮花島是基地的一個測量站,人不多,卻至關重要。
“你們可不要誤解這測量二字,你以為是拿著個皮尺,架著個水平鏡,像公路檢查員那樣測量嗎?錯了,同誌!”退役老兵一走,陶站長向他和小可憐兒全麵介紹情況時,賣關子似地說道。
陶站長接著說:“那麼測量什麼,怎麼測量呢?嗎!那就是測量導彈外彈道,用電影經緯儀去拍照,然後跟別的測量站同時拍下的軌道相交,計算出坐標數據,畫出導彈飛行的軌跡。當然還有專門拍導彈內彈道的、搞計算的、負責發射的,那不是我們的事。一
次試驗是許許多多環節和部位協同動作的過程,因此時間觀念特別重要,要講究同步,懂嗎?”
他當然還不能一下子就全懂,但越不懂,就越神秘,越神秘,就越覺得這工作高級、帶勁,有特種兵的味道。於是,他很高興。
魏曉明剛上島的時候,獨自爬了一次罩著電影經緯儀的鋼堡的所在一一全島製高點“301”山頂,這代號表明了山的海拔高度,爬上去要費好大一會兒勁,但上去之後,環顧大海,心潮卻很澎湃。他頓時想來點“羅曼蒂克”,喊點“啊,大海”之類的傻話,因為突然想起了一個相聲裏麵的“啊,大海,你……你他媽的真沒治了”的話,便沒有喊出來。喊不出也不能白來啊,他趁著心潮正澎湃的好興致,開始給那位美麗的女同學打第一封信的腹稿。“抒情散文式的”,他決定。
腹稿打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他便往山下走。他想邊走邊斟酌一下個別詞句,但“上山容易下山難”,“一心不可二用”的俗話是不錯的。他隻顧斟酌詞句去了,一不小心,腳下一滑,卻摔了個大跟頭。好在下山往後仰,屁股先著地,隻是坐滑梯似的滑了一段,要是滾將起來,那就麻煩了。
他爬起來,揉了一下屁股,心裏罵道:“什麼抒情散文式,去他媽的!說傻話是詩人的事,不做詩人了,老老實實學技術!”當然,信還是寫了的,但發不出,要等送退役老兵的船去大陸才能發。喝完送別老兵的酒,他心裏很亂,心潮已經不怎麼澎湃了,考慮到船去大陸機會難得,還是給她寫了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連同預先寫好的一起捎走之後,他驀地覺得我不是也“海吹六九”起來了嗎?怪不得老兵們一個個都這樣的。是特種兵的優越感,抑或是一種虛榮心?說不清楚。
魏曉明充分利用小船去大陸的一切機會,認真地從事“保持通信聯係”的工作。當第三個年頭,他考上軍事學院回到他家所在的城市上大學的時候,那位女同學告訴他:“你的信我都保存著,不過從你第一封到最後一封信來看,信的文采是直線下降的。”
他有點驚奇:“是嗎?可生活不光需要文采,多學點技術比有哪些酸文假醋的什麼文采有用得多。科學現代化、武器現代化,是說那些‘啊,大海之類的傻話就能化出來的嗎?我過去吃虧就吃在興趣太廣上,是海島的部隊生活把我的目標確定了。”
“很好!”她調皮地說。
“一般化吧!”他也不無調皮地說。
“哎,你還彈吉他嗎?”
“沒帶去!不彈也好,彈起吉他就更想你了!”他故意把話說得粗魯些。“……”對方沒有回答。他瞥見她臉上浮起一片紅暈。
代理站長魏曉明的床鋪,照例放在他剛當兵時住過的水泥屋子裏。這房子從裏到外都是水泥的本色,如同包火柴的紙。天花板上稀奇古怪地鑲著四隻像掛豬肉的那種鐵環,牆角處長著綠色的苔蘚,背陰麵的牆壁上,有著各種不同形狀的白色的堿斑,就像尿床的公民鋪的褥子。晚上,魏站長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的鐵環,他笑了,他想起了剛上島時那兩個退役老兵對鐵環的解釋。
那次當他向兩個退役老兵中的其中一個打聽這鐵環的用場時,那老兵幾乎惡狠狠地說:“上吊!”
他當然不相信,覺得這老兵說話怎麼這樣!
另一個老兵態度比較和善,解釋說:“如果不發神經,單供上吊使用的機會可就太少了。這房子有年頭了,是外國占領軍修的,原是供他們到海上給航標燈換電池時,萬一遇到意外,來島暫住的;這鐵環嘛,是他們掛吊床用的,這樣離四麵牆壁,兩麵天地都遠一些,會享受著呢!這些洋鬼子!不像我們,這麼間小屋放兩張雙人床。”然後又擺起了他那“老子當兵四年”的老資格,盡管有點山呼海吹,雲遮霧罩,但他的這番解釋卻不無道理。
就在他山呼海吹的時候,那個說過“上吊”的老兵滿頭大汗地提了一隻大白雞進來:“媽的,連雞都變野了。圍著島子轉了三圈才逮住,連個蛋都不下,留它何用?”說著,將雞扔到地上,用腳踩住,拿半自動步槍的槍刺往它的脖子上一紮,這雞便以槍刺為圓心,身長為半徑,撲打著翅膀轉起圈兒來。當雞的兩條幹細卻又強健有力的小腿僵直的時候,他補充道;“當然也不能怨你!下蛋是母雞的事,而你是公的。”
剛才還在山呼海吹的老兵一聽,“格格”地笑著出去了。這時,魏曉明猛然發現殺雞老兵的神情一下子深沉起來,他邊在臉盆兒裏退著雞毛,邊自言自語地說道:“也怪可憐的,你一上島就自謀出路,吃小蟲兒,吃草種兒,沒人正經管過你,鍛煉得一身力氣沒處使……行了,結束了,上我的肚子裏跟我一起去吧!喂!還有你,小白臉兒,別站著,換盆水來。”他看見了魏曉明,命令道。
這老兵是為歡送自己而殺雞的。陶站長看見了,在門口一露頭,又走了。送走老兵的小木船回來時,搖船的吳班副抱回了兩隻雞,說是那兩個老兵買的一定讓送回島上。陶站長聽說後,眼睛有點濕潤:“好同誌啊!”
如今站上有電視機了,雖然淨白乎乎的“下雨點子”。可島上沒有電,為著看電視就得開柴油機發電,魏曉明覺得有點不值得。但不開柴油機又該怎樣呢,難道還像過去一樣嗎?而過去……
魏曉明剛當兵上島不久,就覺得這島上除了有點“高級”的丁作之外,實在沒有多少可值得向那美麗的女同學得意的。工作著當然是美麗的,充實的,可人不能老工作。導彈並不天天試驗,還有生活呢?導彈不試驗的日子怎麼打發呢?魏曉明很快就發現這島上缺少點什麼。
帶鐵環的水泥房和陶站長帶領另一班人馬住的不療鐵環的水泥房裏,唯一的裝飾品是某革命委員會敬贈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幅井岡山油畫和罩在玻璃匣裏的兩個塑料芒果模型。藏書也隻是《連隊政治思想工作條例》、《思想工作問答六十條》、《全國第二次農業學大寨會議文件彙編》、《油機維護技術》、《電影經緯儀說明書》、《金光大道》上、下集,《西沙兒女》正氣篇、嶄新的兩年前的《解放軍歌曲》。沒有一個會識譜,“我是一個兵’的歌詞改來改去,把戰士改迷糊了,“啊巴拉古……”也就會這一句。但都會唱“我們是工農子弟兵,來到深山,要消滅反動派,改地換天……”的不準確的京劇歌,報紙比較全,但十天半月才拿一次,半導體收音機還可以聽聽,但幹電池常常接不上。唯一的娛樂是永遠也打不厭的老A,打得差不多每人都能記住每張撲克背麵的特點。老兵們個個說過時話。陶站長倒很謙虛,承認自己“不會抓活思想”。
但“301”山頂的儀器設備是蠻現代化的,特別是那個“警報器”,跟基地試驗指揮所沒有線兒連著,卻能響。一響起來,就得不要命地往上竄。“開機,十分鍾準備”,操作程序、試驗大典,所謂“新兵怕號,老兵怕哨,島上的戰士怕警報”。
小可憐兒永遠是勤勞的,每當老兵們打撲克時,他照例殷勤地供應水,帶著討好的微笑侍候著。他拚命地幹活,工作的時候忙著,“生活的時候”也不閑著。種種跡象表明,從陶站長到所有老兵都對他印象不錯,人伍半年就有人團的趨勢。
魏曉明仍然多少有點“羅曼蒂克”,傍晚喜歡到海灘散散步,溫一遍女同學新近來信的內容,考慮一番下次去信“澎湃’點什麼。這回,卻發現小可憐兒蹲在一塊礁石旁邊哭。他很吃驚,趕忙跑過去。小可憐兒聽見腳步聲,慌忙將眼睛擦一下,站了起來:“是你呀!”
“你怎麼了?”
“沒怎麼。”
“那你為啥哭?”
“有……有點想家。”
魏曉明心裏一熱:“都參軍這麼長時間了,還想家?我已經……不怎麼想了。”
他畢竟比他大幾歲,他安慰說:“你工作得比我好,同誌們對你反映不錯。我也想多幹點兒,可眼裏總沒有活兒,而你卻整天不閑著。”
“快別這樣說,不多幹點活兒,又該幹點什麼?幹活兒的時候,心裏就不怎麼空得慌了,尤其像俺這種人。”
“你怎麼了?”魏曉明有點詫異。
“俺是從農村人伍的,俺的所有表格上‘出身’一欄裏,都填的是‘社員’。”
“社員又怎麼樣?”
“你是城市人伍的,你不懂。俺家原先是富農,俺想家不是嫌這地方不好,工作不好,俺是全家祖祖輩輩第一個當兵的,人伍通知書下來的時候,俺全家都哭了,就跟大隊黨支部宣布俺家不再是富農的那次一樣。臨來的時候,俺爹反來複去地囑咐,‘共產黨對咱沒說的,你當了兵,又當上了海軍特種兵,過去做夢都不敢想,到了隊伍上,無論如何要好好幹,不好好幹,對得起共產黨,對得起現今的好政策嗎?’所以俺就總想多幹點活兒,再苦再累也不怕,可就是有時……這心裏怪空得慌……”
魏曉明心裏好不感慨,想不到小可憐兒會有這麼多的心思,他同感地說;“我心裏也這樣。”
“俺想家的事,你不要告訴別人,行嗎?”
“我不會講的,可你怕什麼呢?”
“怪丟人!”
小可憐兒幹得不錯。當魏曉明從軍校畢業回來的時候,他聽說小可憐兒兩年前就退役了,他心裏有點淒然。可聽說他是人了黨之後退役的,心裏又有點欣慰。
代理站長魏曉明上了“301”山頂,班長正領著幾個新戰士在訓練。電影經緯儀的大鏡頭像高射炮筒似的在戰士們的操作之下上下左右地晃動著。那一會兒,他忽地有所感觸:這麼精密的儀器,就這樣當作訓練器材嗎?老兵退役,新兵入伍,一年一批,年年訓練,年年就是這個水平。過去這樣,現在這樣,以後呢?他敏感地意識到這應該是在改革之列的,可怎麼改呢?他總會琢磨出點名堂來的。
戰土們訓練得很認真,很興奮,因為這是實實在在的業務,水平高低就看這個,如同高射炮射手一樣,你盯不住目標就打不上。導彈飛行那麼快,你盯不住它就拍不下來。這不是鬧著玩兒的事情,一發導彈就是一棟樓錢。你拍不下來,得不到數據,打了等於白打。因此平時再稀拉的戰士,一上操作台,不由你不認真、不聚精會神。這是傳統。他想到了吳班副,當時魏曉明對他一直沒有多少好感,特別那次……
那是一次成功的導彈試驗之後,任務完成得不錯。吃午飯的時候,站長陶海寬神采飛揚地宣布:“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基地業餘文藝宣傳隊明天就要來我站慰問演出了。這是基地首長對我們政治上的巨大關懷、巨大鼓舞、巨……因此下午利用半天的時間徹底清掃一下室內外衛生。吳班副、肖柯連,你們兩個,找僻靜的地方挖個小廁所,然後找兩領席子圍得好一點兒。另外,我們自己的廁所利用率一直不高,從今天起誰也不準出門就尿。”他趁大家的高興勁兒,把話說得很粗野,但大家照樣咧著嘴傻笑。
陶站長並沒布置要搞好個人的衛生,但全站人員列隊步行到岸邊迎接國賓般的貴客一一基地文藝宣傳隊的時候,看得出,個人的衛生比環境衛生搞得好。
宣傳隊姍姍來遲,全站人員很焦急。
“快看,來了!……哎,是漁船。”吳班副說。
當人們等得有點不耐煩的時候,送宣傳隊的快艇終於開來了,但快艇是靠不了岸的。陶站長命令吳班副和另一名老兵搖著小船迎上去,接他們下艇。
第一船是女演員。
從下船到上岸要涉過海灘。沒有誰命令,戰土們“忽拉”下了海,一人背起一個就上了岸。
“同誌,行了,沒有水了,我下來吧!”
是誰?背著女演員在沙灘上走了一大截,等人家要下來了,才不情願地放下?見鬼,是吳班副!“吳班副,還不搖船再去接!”陶站長生氣地命令道。
“是,再去接。”
“熊樣!”魏曉明在心裏罵道。
基地宣傳隊的演員們是各單位臨時湊起來的。按魏曉明的眼光看,演出的水平實在非常一般化,但戰士們卻一個勁地鼓掌。魏曉明見此情景,不知怎的,眼眶裏一下湧滿了淚水。
“那個女的,敲的那玩藝兒是什麼?怪好聽的!”他正感慨著,吳班副問他。
“叫揚琴。”
“嘿,想不到她還會敲揚、揚琴!”
“你認識?”
“她跟咱站長認識。那次我跟站長去基地送任務膠片,見過她,她在暗室工作,是洗印員,叫顏平,跟站長是基地光學學習班上的同學,哎,你看她長得怎……怎麼樣?”
“一般。”
“你胡扯!”吳班副一下火了。
魏曉明很感奇怪,這也值得發火嗎?而且他說的是實話。在他眼裏,這些女演員中,沒有一個能超得過他家鄉的那位美麗的女同學。
這次的演出,使全站人員激動了好幾天,文明了好一陣兒。
天高雲淡時節,“301”山頂的警報響得頻繁了,試驗任務多起來了。老兵們告訴魏曉明,這是導彈試驗的黃金季節,可見度好。
戰士們一天往山上跑幾趟,卻經常跑空,這裏按指揮所的命令一切都準備就緒了,不知整個試驗係統的幾十個環節中的哪一個環節又出了毛病,揚聲器裏便又傳來“試驗延期”的命令。
同誌們很累,但工作有條不紊。用站長的話說叫“任務越多、活思想越少”。
島上的天氣反常的時候多,執行任務的時候,天還好好的,任務一完,人剛走到半山腰就突然下起了雨。這島上有雨就有風,刮得人睜不開眼睛。
“小心,保護好膠片!”站長喊著。
“這個還用你說嗎?”吳班副將上衣脫下,把膠片盒包好,兩手抱著往下走,沒走幾步,就聽“咣啷”一聲,摔倒了,接著又滴溜軲轆地滾了下去。
吳班副摔傷了,但膠片盒還緊緊抱在懷裏。
站上有衛生箱,人人都會抹紫藥水。吳班副上好藥,一瘸一拐地回到帶鐵環的水泥房躺下,不想半夜突然發起高燒來。站長給他吃上退燒藥,坐在他的床頭陪了一夜。
第二天’船出海送膠片,站長動員吳班副隨船去基地醫院看看病。他不去,說:“小意思,現在也已經輕快多了,還是你親自送一趟吧,年紀不小了,勤往基地跑著點兒,你老跟我們泡在一塊兒算咋回事呢,人家顏平能看得上咱島上的人,就憑這一條,我看就不錯!”
魏曉明在旁聽了,恍然大悟,原先對他的壞印象一下子冰釋了,眼眶裏不由得一熱。
魏曉明當兵的第二年,吳班副就退役了,那時他還在。魏曉明畢業回來,見到了陶海寬,他早就和顏平結婚了,他調到司令部當了參謀,如今小日子過得很美滿。魏曉明很為他們高興。
幾天下來,魏曉明撫今追昔,觸景生情,不禁感慨萬端。初步印象還好。站裏藏書多起來了,有了電視,牆上有了好看的掛曆,戰士們情緒飽滿,不時地能聽到幾句不怎麼準確的“軍港的夜啊,靜悄悄……”
他同時也發現,精密而又貴重的電影經緯儀磨損得很厲害。而操作水平還是那麼高……他想起上島前,首長找他談的話,覺得有必要改革。怎麼革?一下子還拿不出完整的方案來,但有一個念頭很強烈,那就是再不能用野戰部隊的體製和序列來套科研部隊了。像一年一退役,老兵年年走,是不行的。能不能把操作手改成誌願兵,使操作人員專業化?這不難辦到的。還有,從前這裏很寂寞、很艱苦,我們的戰士也很耐寂寞、耐艱苦。在這裏產生了許多美好的東西,出過許多好戰士、好黨員,這個問題怎麼認識?他在思索。他有著切身經驗,且又信心十足。
他又站在山上看大海。心潮還是澎湃,海島也還是靜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