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話,說得嶽晉眉舒目展,他說:“您真會做工作,跟您在一起,什麼樣的愁事都能解開!”
當嶽晉正準備著喬納斯考他的理論時,喬納斯卻突然通知考實操,嶽晉和張庚趕到現場,喬納斯連同校長以及那瑞小姐等一大幫人已經等在那裏了。喬納斯要嶽晉跟他一起下潛,由那瑞小姐在岸上供氧。張庚的心一下提了起來,他擔憂地看一眼那瑞,那瑞卻示意他放心。
果然不到五分鍾,嶽晉就夾著喬納斯從海底浮上來了,但嶽晉的呼吸嘴卻在喬納斯的嘴裏含著。
原來,一到海底,喬納斯就覺得身體不適,還沒等下達科目就憋得說不出話來了。嶽晉見事不好,趕忙夾起他上浮,快到水麵時,喬納斯的呼吸嘴又吐掉了,嶽晉趕忙把自己的呼吸嘴拔下來,塞進他的嘴裏,用勁太大,把他的牙床都弄得出血了。人們把他倆拽到岸上,休息片刻,當喬納斯完全清醒過來,他便一下抱住嶽晉:“謝謝你,嶽先生,你品德高尚,技術熟練……”
張庚鬆了一口氣,他注意到那瑞小姐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狡黯的笑容。
八
補考的內幕,張庚猜出了八九分。
喬納斯肯定也覺察到了,是明顯的供氧不足。他想上告,恐怕口說無憑,而且也確實是自己近乎昏迷時將呼吸嘴吐掉的,吐掉之後,那瑞可盡情地供了氧,儀表上看不出任何供氧不足的標記‘。多虧嶽晉救護及時,否則,即使沒有生命危險,也要受點罪。他感到了嶽晉胸懷的博大、那瑞對他的冷淡。於是喬納斯對嶽晉加倍地親近,而對那瑞卻從心裏涼了。
這個周末,那瑞小姐以她爸爸議員先生的名義請中國潛水隊去她家做客。便餐過後,放了一場電影,叫《愛情高於祖國》,說的是克格勃女間諜與另一國家的情報人員相愛,最後背叛了克格勃,也背叛了她的祖國,毅然與另一國家的情報人員結合的故事。
看過電影,潛水員們在議員先生的花園裏散步,那瑞小姐把嶽晉留到了會客室。
嶽晉故意問她:“您的狗呢?”
“送人了,我想您不會喜歡的。”
嶽晉心裏一熱。他這時才正眼看到,今天那瑞衣著非常樸素,而她的臉龐也消瘦了許多,他心裏很不是滋味。
嶽晉還想找些話說,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瑞仿佛猜到了他的企圖,便主動問他:“您對這個電影有何看法?”
“好,好在真實。”
“對您能有所啟示嗎?”
嶽晉敏感地說:“不!因為這是根本不同的兩回事,我不是克格勃之類的情報人員,也決不離開我的祖國。”
“您誤會了!”
一陣難堪的沉默。一會兒,那瑞忽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恨恨地說:“我不會欺騙自己,我要說我想說的話,我愛你!”說著便抱住了他的肩膀。
嶽晉側著身子說;“別,別,讓人看見多不好!”
那瑞任性地說:“我不怕!”
“您不怕我怕!”
那瑞一下鬆開她的手臂:“這麼說,你愛我!”
“我沒說!”
“那你為什麼怕人看見?這說明你心裏愛我,想愛而又不敢,是不是?”
她的話一針見血,嶽晉惶然+安,他不想否認,又不敢承認。
那瑞友好地捏著他的手,熱情地說:“從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不能忘掉你,我愛你的健美,也愛你的為人。我厭倦了物質豐富而精神貧乏的生活,在大學裏我就去飯館做過幫工,不是為錢,而為精神有所寄托。我是爸爸的獨生女兒,不工作也可以的。但大學畢業後,我還是找了當潛校醫生這門職業。這些天,我很痛苦,我想忘掉你,但卻不能夠。我想了許多,如果有你在我的身邊,我想生活會是另一種樣子的。”
這溫柔動聽的話語,使嶽晉極為感動。刹那間,他幾乎要像她一樣,傾吐肺腑之言,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痛苦地說:“那瑞,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那瑞立即“叭”地給嶽晉一個響吻,便拽起他像小鳥似地歡快地飛到了花園裏。
喬納斯使出了渾身解數,決意要在中國潛水隊創出奇跡。英國人借助深潛器曾經創造了深潛一百八十米的世界紀錄,至今不曾被人打破。眼下這幫頑強刻苦的中國人,很有可能把英國人遠遠地甩在後邊。
中國潛水隊員們,個個信心十足,決心向世界紀錄衝刺,於是便進人了最緊張的準備階段。這中間,那瑞比誰都忙,比誰都操心。看著她那歡快的樣子,嶽晉心裏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她是誤會了,幾次想向她解釋,卻被張庚製止了。
張庚想得周密。他有了上次嶽晉補考的經驗,覺得此人不可得罪,若真把她惹火了,關鍵時候像上次似的神不知、鬼不覺地給你一下子,甭說向世界紀錄衝刺,不出事故就是萬幸。這種地位的人,感情一來往往是不計後果的。張庚的意見是等深潛結束之後,甚至到回國之前再解釋也不遲。
嶽晉此時又覺得有點對不起喬納斯,若不是因為自己,他們兩個結合是可能的。喬納斯是個好人,事業心極強,盡管名利思想很重,但他畢竟是資本主義國家的知識分子,不能用共產主義人生觀的標準去衡量他。在被那瑞小姐拒絕之後,他很痛苦,但表麵上一點也沒讓人看出來,工作的勁頭反而比以前更大了。
做準備工作的最後一天。休息時,嶽晉找到喬納斯:“亨利老師,我想請您單獨談一談。”
喬納斯熱情地說:“好的!”
他們來到喬納斯的工作間。
嶽晉說:“亨利老師,我認為您應該找那瑞小姐談一談。”
喬納斯吃驚地問,“什麼意思?”
“我覺得你們兩個很合適的。”
喬納斯紅著臉說:“嶽,你譏笑我是不是?”
“完全不是!”
“你們不是正互相熱戀著嗎?”
“沒有。也不可能。”
喬納斯一下生氣地說:“為什麼?她不值得你愛?”
“她是個好姑娘,我很尊重她,但我不愛她。”
“簡直不可思議!”
嶽晉說;“我不能愛她,她也並不真正愛我。她隻是把對整個中國人民的美好感情,換一種方式表示到我身上就是了。愛情當然應該是具體的,而不是抽象的。”
“這是你的偏見,也不符合事實。據我觀察,她是真誠地愛你的,她愛得也非常具體。你漂亮、聰明、能幹,有著我們許多人所缺少的一些美德,這還不夠具體嗎?我過去追求過她,而且也有不禮貌的地方,如果這對你們有所妨礙,我向你們陪禮道歉。”
喬納斯說得非常真誠,嶽晉很受感動,也出乎意料之外,便說:“在中國男女之間並非隻有愛情才是最親密的,純真的友誼也可以使男女之間像兄妹似的親密無間。我願意對您、對那瑞能像對兄長、對姊妹一般的感情深厚,而絕不會再有別的什麼關係,我倒希望在您訪問中國的時候,我在機場上歡迎的不是您一個人,而是您和那瑞小姐組成的新家庭。”
這番話,談得喬納斯熱淚盈眶。他一下抱住嶽晉:“嶽,我的好兄弟!”
當他們從工作間出來的時候,喬納斯又沮喪地說:“恐怕她不會愛我了。”
嶽晉誠懇地說,“亨利老師,請允許我向您提個意見,貴國的風俗,我無權幹涉,但據我了解,那瑞小姐喜歡尊重女性的人,愛情不應該首先是身體的占有,對嗎?”喬納斯緊緊地握住嶽晉的手。……
十
在潛校各方麵充分響效的準備下,嶽晉同另外兩名潛員,借助深潛器,在二百五十米的海底呆了十六小時。這0.67晝夜的深海生活,使嶽晉體會到了剛進校時,那瑞小姐為何那麼凶狠地摳他的眼睛,把他的眼球都幾乎擠了出來。這十六小時,他的眼球基本都是突出在眶外的。深潛器裏,不鏽鋼的飯盒扭成了麻花,臉盆壓成了平盤……下海時是四個人,有一個同伴不到兩小時便五竅出血,癱瘓了,隻好提前上了岸。
但嶽晉和他的兩名同伴終於堅持住了。
當他們按預定計劃,從減壓器裏走出來時,那瑞、喬納斯和張庚分別把他們緊緊抱住了。
一時,中國潛員成了姑國的新聞人物。
校長向他們頒發了被世界任何國家和地區都公認的優秀潛員證書,並毫不掩飾地說:“如果你們中間有人願意留下來,將得到優厚的待遇!”
那瑞的爸爸議員先生,在家設了豐盛的宴會,邀請全體中國潛員參加。宴會上發表了熱情洋溢的祝酒詞。完了,他同張庚單獨進行了會晤。
內容是:他希望將嶽晉留下來,做他的女婿和財產繼承人。如果有什麼國籍方麵的困難,他可以致函中國政府,他甚至還準備請本國總統向中國領導人說情。
張庚這才知道,後門不隻是中國才走的,像姑國的議員先生這類有地位的人也同樣在走,而且一走就大得很,簡直是“國際後門”、“超級後門”!他答道,“首先對您及您的女兒,給予中國潛水員的熱情關照,表示衷心的感謝!至於嶽晉能否做您的繼承人的問題,那要看嶽晉本人的態度。”
議員先生說:“嶽先生跟那瑞似乎已經談妥了。”
“不見得吧,據我所知,嶽晉說過永遠不會忘記那瑞,主要是指友誼。愛,可能也是有的,但那是比互相占有還要純潔、還要高尚的兄妹之愛,朋友之愛。我想我們都不會忘記,也都會珍惜這些的!”
“那自然,那自然。”
在花園裏,那瑞和嶽晉進行了最後的“攤牌”。談著談著,兩人都哭了。
最後,嶽晉說:“我為有你這樣的異國妹妹感到驕傲。”
那瑞真像小妹妹似的偎在他的懷裏,含著眼淚說:“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能當我的丈夫,而隻能做我的兄長?”
“這是你醫生的眼睛不能看到的秘密,等到你和喬納斯訪問中國時我再告訴你。現在……”
“你現在就說!”
“哎……那瑞,喬納斯才真正像丈夫似地愛你……”
“別提這個畜牲!”
“他早就準備向你道歉……”
“請你再別提到他!”
“那瑞……”
“我問你,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能做我的丈夫?我問你!”
“因為……因為,我是中國人;而你是你爸爸的獨生女兒,你也不可能離開你自己的祖國……所以……”
“你不要再說下去了!……”那瑞喊著把頭深深地埋進嶽晉的懷裏,抽泣著、悲慟著……半晌,方才抬起頭來,用無限深情的目光,久久地注視著嶽晉,說,“哥哥,親愛的中國哥哥,你不能像兄長似的吻我嗎?啊?……”
嶽晉第一次像哥哥似地吻了那瑞,吻得那樣長久、那樣甜魯昝的海島
“噢——我又回來了!”
小船兒剛靠近蓮花島,魏曉明便忍不住喊了起來。搖船接他的小戰士先是一愣,馬上又會心地一笑,繼而也咧開大嘴跟著叫起來:“噢——站長來了!”
這時節,島上測量站的兩座小水泥房裏,跑出七、八個水兵,跳著叫著來到岸邊,一齊對著他倆;“噢——”
魏曉明眼眶一熱,這蓮花島的“噢噢”的叫聲,對他來說,十分熟悉。
六年前,魏曉明同另一名新戰士肖柯連剛上島的時候,當年退役的老兵還沒走,在歡送他們的晚宴上,兩位明天就要離島的老戰士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當他們臉上泛出紅光,酒開始有點浪費的時候,談起某件完全不值得笑的事,他們竟無來由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
“嘿嘿嘿!”
“嘎嘎嘎!”
笑得很放肆,聲音很高,很難聽。
新兵肖柯連矮矮的小個子,年紀不大,臉上總帶著多少有點做作的討好的微笑,這種微笑使人很容易聯想到那種過去處境一直不怎麼樣,而現在又剛開始好起來的人。他眼裏很有活兒。恰到好處地給老兵們倒茶遞煙,這小殷勤很使老兵們對他產生好感:“哎,你也喝!叫什麼來著?肖柯連?!唉,你可真是個小可憐兒,這麼小的年紀就上島……有前途啊,幹個七年、八年的超不了提幹年齡,好好幹。”說完,眼睛特意瞥了站長陶海寬一眼。
“噢——”
“嘿——”
兩位退役老兵突然喊了起來,所有的老兵竟一起咧著大嘴跟著怪叫,每人臉上的表情都哭笑難分。
這叫聲將兩位新兵嚇了一跳。驚慌中,他們看見陶站長的嘴也張開著,隻是口型略小一些。
這“喚噢”叫的內涵,魏曉明百思不得其解,他也始終沒跟著叫過。待到這年的冰封時節,他第一次喊出聲來的時候,方體會到其中的甘味。
那時節,海上結了冰,卻又凍不嚴,船開不出,人進不來。
因為沒有任務,便有的是機會山呼海吹。同住一室的吳班副在跟魏曉明和小可憐兒擺他當了三年兵的老資格的時候,曾談到這樣一件事:
他剛當兵上島的時候,冬天比現在冷,“二九”、“四九”那些天,海上的冰都能封嚴了,大陸上的老百姓經常趕著馬車來島上玩兒。最近幾年,海上從來就沒封嚴過。“什麼原因呢?是因為赤道北移了。”他這樣解釋。
“赤道怎麼能北移呢?”魏曉明不服。
“參考消息上說的嘛!”吳班副理直氣壯。
“是你家出的參考消息吧!”
“你他媽的太、太驕傲了!”
“你他媽的也太胡說八道了!”魏曉明破例地回罵了一句,罵過之後又馬上有點後悔,卻不想吳班副“哈哈”一陣大笑。“好哇,文皺皺的小白臉兒,你到底也變得粗一點兒了。好,不錯!像海島兵了!來,笑,跟我一起笑。哈哈哈……”
“嘿嘿嘿……”
“你怎麼不笑?”吳班副指著小可憐兒喝道。
“我害怕!”
“你怕什麼?吃你?笑!”
“哧哧哧……”小可憐兒在牙縫裏擠出了幾聲笑。
這樣笑過之後,魏曉明和小可憐兒都驚異地發現,心裏一下痛快了不少,輕鬆了許多。
“來,再喊,噢——”
“喲——”
“好不好?真痛快!真帶勁兒!大海讓冰封啞巴了,這小島太平靜了!這世界是我們的,想怎麼喊就怎麼喊,想怎麼叫就怎麼叫。這是大海給我們的權利,大海給我們的自由。沒有歌聲有喊聲,這是小島的特點!啊,真他媽的痛快!”粗魯的吳班副說出了詩的語言,他說得很豪邁。
打那,魏曉明習慣了這奇特的聲音,喊起來自在,聽起來親切。
戰士們簇擁著他們的新站長魏曉明來到了他熟悉的水泥房裏,倒水的、拿煙的,讓他應接不暇。這些戰士都是他去軍校學習後人伍的,他一個也不認識。他很理解這種過分的熱情,這裏麵當然有對他的尊重,而更多的還是渴望見到大陸來的生人。
如同六年前他不一定非參軍而最終參了軍一樣,軍校畢業以後,他也是不一定非來海島而還是來了。當然還有別的任務,上島之前,首長找他談了話,去蓮花島當站長是代職,原來的站長專業進修完之後還回去。目前部隊正在改革,特種兵怎麼改,測量站怎麼革,要有意識、地作些調查。他記著這任務,打算一邊工作,一邊結合自己原先在海島生活的經曆,思考一些問題。
是的,六年前魏曉明並不是非人伍不可的,他剛剛待業一年。他麵前有兩條道路好選擇。一是繼續考大學,但把握不大,問題在於他的興趣太廣泛,一會兒想搞文學,一會兒又要搞音樂,寫了幾首詩歌,又要彈上幾天吉他。二是等待分配個好工作。如果他不挑三揀四,這工作是不難安排的,但他想使工作跟他的氣質更加吻合一些,這就需要再等些時候。
這時候,參軍人伍已經不怎麼時髦了,但他還是報了名,當然這並不是為了使那個長得很美,而又很可能跟他發展成那種最親密關係的女同學大吃一驚,主要的是特種兵的牌子很硬,而且又是海軍中的特種兵。
但那個美麗的女同學還是大吃一驚;“看不出,像你這樣文皺皺的小書生,還會……”
他不怎麼自然地答道:“這是每一個青年應盡的神聖義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