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前年元旦後的第二天,我去圖書館借來了散文集《彎人自述》、《古典的人》,四卷本文集長篇小說《從前》、《住讀生》,小說集《他們》等。那些日子,我一天天沉浸在他創造的藝術世界中。坦率地說,我被深深感動著。尤其是他的散文與他的人生經曆聯係在一起,讀起來有著苦澀的、溫溫的熨帖感。這時候我知道了陳村的一些人生經曆,並為他的經曆和人生際遇感慨著。
陳村原名楊遺華,是遺腹子,從小在母親與三個姐姐的嗬護下長大。所以在他眼裏,母親與姐姐是神聖的,女性也是神聖的。那時光生活清貧,如果母親下班回家帶一個冷了的饅頭給他吃,他就很高興了。也許從小清貧的生活養育了他善於思考的習慣。19歲時的他在《朋友》一文中便能說出:“我的全體依賴於不朽的理性,理性是屬於我又超乎於現實的我的自己。我領教了家庭生活,愛情給我以單一的朋友和生理的滿足,而人類之愛卻可獲取地球上無數萬個由不同遺傳規定的居民的共鳴。”當時我讀到與味村在杭州望湖茶樓這一段文字十分驚訝,驚訝他小小年紀時,就能思考個人之愛與人類之愛這個大主題了。
陳村是一代知青作家。他曾去安徽農村插隊,後又病退回滬,進街道裏弄生產組做工。據說他插隊的農村很窮,地越種越瘦,人越生越多。每天還掙不回一張分錢的郵票。他的腰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壞的。那時候他被人抬回上海,骶髂部生了褥瘡。後來他又在裏弄折紙盒、做縫紉機的擺梭。生活是苦澀而酸楚的。他自嘲自己是一名把握曲線美的“彎人”,把母親喜愛聽的舊戲中的唱詞“官人好比天上月”,改成“彎人好比天上月”。
讀完《彎人自述》這部散文集,我悵悵的,為他那時光的極度沮喪難過。那時光,他的確擁有卡夫卡《變形記》裏那隻甲蟲的全部真實感覺。那時光,離婚後的他,在40平方米的居室裏,到處鳴響著他自已的聲音。於是在我的感覺中,陳村是一個麵壁而坐思索著的男人。盡管他內心好動,血液裏流淌著激情,喜歡說些被朋友們認為很“毒”的話,但他都必須一天天地坐著。麵壁而坐,也就是向死而生。
陳村最終延長了他的青春。一家四口,過著其樂融融的日子。無論紙上的世界,還是生活中的世界,陳村都擁有一顆年輕的心。在我的眼裏,陳村是個好父親,那些寫給孩子們的文章,足以看出他的耐心細致,以及他孩童般的潑皮,給孩子們帶來身心的愉悅與快樂。如今他的女兒天天快考大學了,兒子楊樂山水又是多麼的可愛。人生在世,除了理想、事業,天倫之樂也是重要的。
現在我就坐在陳村的身邊,與菜農們共進午餐。陳村似乎並不能喝太多的酒,倒是能抽煙。都說陳村嘴“毒”,我倒認為他的眼睛比嘴“毒他那雙很特別的眼睛,仿佛能一下入木三分地把你看透了。麵對他的眼睛,我的思緒又回到他的小說與隨筆之中。比如他寫魯迅的《看先生罵人》一文中說:“我讀魯迅,深感先生真是格外偉大。在那麼多的攻擊非難和陷害麵前,他坦然地活著,不肯改變自己。人很容易受別人的暗示,活著活著就活到了別人的陷阱裏。先生沒有。他嬉笑怒罵,他誠懇真摯。他並不總是披著鎧甲,內有赤字之心。他強詞但不奪理,不為罵人而罵人。”由此,我感覺著陳村是一個能夠與先生對話的人。
陳村早年上大學讀的是政教係,但我驚訝他古文底子的厚實。網上有一個他貼的《木蘭詩》第一冊第27課的教材稿,他在回帖時說這功課宿命一樣,我已經做了兩年有餘……重要的是真正說一點道理和文思。可以讚美,可以批駁,但是要講出道理。”所以陳村無論小說、散文、隨筆抑或是論文教材,都離不開“哲思”二字。他是一個有思想深度的作家,從他冷峻而又陰森森的臉上,不難看出他的力度與純度。而平時他若嬉笑怒罵的時候,也許就像水麵的浮萍。他是不怕漂流到何方的,但心裏有底線,那底線便是麵壁而坐。
麵壁而坐的陳村,除了讀書、讀網,還喜歡聽音樂、下棋。我知道他年輕的時候抄過簡譜,也曾把門德爾鬆的小調小提琴協奏曲譯成簡譜。除此他還喜歡交朋友。菜農小崔來了,他也會去接風洗塵,送去寒風中的溫暖。
陳村從事文學創作已30多年了,當專業作家也已經整整20年。這20年他似乎是一條道走到黑,對文學的癡心不改。我想這全在於他掉進了藝術的網裏去了,掉進藝術網裏去的人,是別無選擇,沒有終點的。這就是一個真正藝術家的品質。所以他著作等身,獲獎多多。他出國交流,但他依然感到孤寂。那是靈魂的孤寂,誰也幫不了他。
綜觀陳村的作品,無論小說、散文、論文,語言都是極其幹淨的。有些小說也寫得像屠格涅夫那樣很“靜”。靜則不沉悶、不瑣碎。平庸的嘮叨和誠實的敘述,往往隻有一線之差,可是差之大矣!前者不離一個“鬧”字,後者求一“靜”字。因此,漫遊在陳村的作品中,最大的收獲便是能讓你的智慧生長起來。
我們的網聚很快結束了。等我從洗手間出來,大家已走出包廂。陳村更是走到了酒店大門口。我們在寒風中告別,什麼也沒有說,但仿佛什麼都說了。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感覺著他的激情與力最足以再寫一部或更多部長篇巨著。他的藝術世界是青春的,他的感覺世界是敏銳的,而他的心靈世界則是孤獨的。於是當我與女兒走在淮海路上時,我恍惚間仿佛看到他那洶湧澎湃的語言正汩汩地從血管流淌到筆端。我知道麵壁而坐是他永遠的姿態,而這姿態是很少有人能達到的一種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