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2004年7月初,我陪女兒到北京旅遊,終於在相隔十年後,第二次見到了洪子誠教授。那天我們一起在北大藍旗營季諾意式休閑咖啡廳午餐,季諾意式休閑咖啡廳的環境十分優雅、安靜,半圓形的褐色餐桌以及半圓形的褐色沙發,別具風味。一支勃拉姆斯的《第三交響曲》,輕輕地回蕩在我們耳畔,讓我有一種回到夏威夷海邊的感覺。我驚訝北大藍旗營竟有如此好地方,坐在那裏感到溫馨安靜極了。

洪教授那天穿著深藍長褲,淺灰丁恤,戴著寬邊眼鏡。盡管頭發已經花白,但他麵色紅潤,精神抖擻,看上去很健康,很有學者風度。我們坐下來一邊喝卡布奇諾,一邊聊天。洪教授說話的聲音輕輕,但一字一句很清晰。他的說話就像他的文章一樣,幹淨、清爽。閑聊中,我知道洪教授的音樂修養相當不錯。但他總是謙遜地說音樂完全是一種個人愛好,而且對音樂非常外行,不懂樂理,音樂史也所知不多。聽音樂就是一種休息。”洪教授喜歡聽馬勒交響樂,這與我的喜歡不謀而合。馬勒的音樂隨著時間的推移,其存在價值確實越來越不容懷疑。

我們的聊天很安靜、隨意。聊到體育鍛煉時,洪教授說年輕的時候經常長跑、遊泳,‘文革’時期幾乎天天都上頤和園遊泳呢!”有一個好身體,對學者來說是多麼重要。我望著洪教授不錯的身體素質,便想起他的幾部著作。那些著作都是他長久堅韌地工作,並且具有創造性的實踐,為當代文學研究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富於啟發性的範例。比如《中國當代文學史》,這部我讀過兩次,並且做過大量筆記的著作,無疑標致著中國當代文學史從“集體撰史”向“個人撰史”(“獨立撰史”)的轉變,提升了當代文學史研究的學術層次。同時也可看出洪子誠教@解的曆史研究,是一個不斷趨近“真實”的過程。這顯示了一個史學家的嚴謹和自覺。因此書中既有在複雜的曆史情境中,對文學現象進行的資料清理和評判,也有著史者對自己的曆史觀念和方法論的自覺。

應該說《中國當代文學史》,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史寫作。洪教授寫作態度嚴謹,又潛心一誌完成自己能做的事。因此這部著作在敘事、文學史構成、文學史觀等方麵,都做得恰如其分。對文學現象、文學創作、作家作品的描述,也是努力將問題放回到“曆史情境”中去考察,注重文學史資料的挖掘與文學史知孫甘露長篇小說書彩識的敘述,力圖增加讀者靠近曆史的可能性。

我不是搞文學史研究的,但以一個外行人的眼光看,洪教授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一書的結構,仍然是傳統模式。比如作家作品、文學運動、文學現象等幾大板塊,在編排順序上也是以時間為維,將當代文學分為20世紀50至70年代的文學,和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文學兩個階段。然而傳統模式經洪教授踏實、嚴謹的抒寫,讓最基本構成的方式,解決了當代文學史編寫中的基本問題。因此我們看到作家作品在“曆史情境”中得以恢複原貌,被賦予了曆史的意義與價值。文學運動、文學現象的曆史意義與價值,也在文學作品與作家自身得以具體化和印證。這便是洪子誠教授《中國當代文學史》一書的成功之處,也是它的獨特之處。它讓我們看到了洪教授的學術眼光,其視野顯然已延伸到了新文學的整體過程。、現在我們喝完了卡布奇諾,又要來了海鮮意大利麵。這個麵條很好吃,就像我從前在夏威夷火奴魯魯百依沙奴意大利餐館吃到的一樣,是上等麵筋麵粉做成的,加上海鮮和素菜配料,顏色與形狀都相當漂亮,讓人口目一新。然而洪教授不喝酒也不抽煙,他的生活十分儉樸。我感覺他最有興趣的還是文學與音樂,我們聊著聊著又回到了文學上。他說新時期確實有一些不錯的作家,如:王安憶、莫言、餘華等,但80年代末以來,有一批年輕作家技巧很純熟,而技巧的操作占了相當重要的成份。我覺得文學沒有真誠的東西不行。另外,人們感覺到‘文革’後複出的一些‘右派’作家,和一些知青作家,精神狀態似乎非常滿足,非常得意。對自身、對外界感覺不是很敏銳。作家處於這樣的精神狀態,不可能再有更深入的、更高的創造。很多作家現在已經不能超越自己在80年代前期的創作。80年代以後寫作的自由度比較大,為什麼寫不出更好的作品呢?”洪教授的質疑是很有道理的。它讓我想到一個詞廣反省”。

那天我們離開季諾意式休閑咖啡廳,已經是午後了。與洪教授告別後,我們去了北大藍旗營萬聖書園,在那裏我們買了不少書。回到賓館,我就迫不及待地閱讀洪教授的新著《問題與方法》。書的封底上說:“本書以五十年來中國文學的發展脈絡和社會思潮的變遷軌跡為考察對象,從當代文學的體製、生產、資源等觀察角度,關注當代作家生存和文學生長的環境;並從學科的生成和建構等問題出發,把當代文學納入相關的研究序列中加以探討,通過對海內外卓有影響的文學史家研究狀況的考察,提供了自己的思索和見解。”逝水流年。轉眼又是一年過去了。這一年由於忙,也未與洪教授聯係。然而,最近我又一天天地捧著洪子誠教授的這本《問題與方法》了。

這是由洪教授在北大講課的錄音整理而成的書。讀著它,仿佛我就是課堂裏的一名學生。洪教授口語化的敘述,明白易懂。他所提出的不少問題,也值得我們好好思索。盡管洪教授在書的第14頁很謙遜地說我在寫作的過程中,想法一直不是很明確,借用一句時髦的話,就是沒有形成有‘穿透力’的眼光。”其實洪教授的嗎光是力透紙背的。從全書七個部分的講稿來看,在複雜的文化矛盾與衝突中,洪教授照樣寫得完整、豐富和純粹。他在書中也提出了很多問題。比如:當代文學的“經典”問題、立場和方法問題等等。這不由得讓我想到當下“純文學”,在某種意義上陷入孤芳自賞的局麵。文本中那些細碎的、感官的、日常生活的東西,缺乏批判、質詢現實的力量;缺乏應有的震撼力。正如洪教授所說現當代文學再不可能有如80年代那樣的承擔,再不可能有那樣的廣泛的社會關注了。說是‘敗局’也可以。80年代的那種通過現當代文學來參與到對曆史的闡釋、創造的熱潮,現在成為我們的溫暖的‘懷舊’材料,也成為一些人用來責難目前文學的依據。我們沒有辦法改變這個基本格局。”洪教授是廣東人,1956年就讀於北京大學中文係,畢業後留校任教,為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講授中國當代文學史,當代文學現狀批評,中國新詩等課程。洪教授的演個鑛實、嚴謹、謙邊的學者講親切、平等、幽默、機智。他是那種完全以學術安身立命的學者。前兩天我又收到他的電郵,他說謝謝你對我的書的肯定。讀書、寫作對我來說,最大的動力,就是讓我每天有些事可做,也能從中找到一些樂趣,使自己獲得一種做人的尊嚴,不至於變得委瑣,過於庸俗……”洪教授說得很真誠自然。許多時候他都讓我感到他的誠懇與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