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在發達工業文明中憂鬱與變調是客觀存在的。人們在大眾化的誘導下,去追逐社會強加於個人的虛假需要。並且有不少人要麼成為憂鬱症病人,要麼成為自感幸福的單相度人。單相度人舒舒服服地成為“工業文明的奴隸”,喪失了個性。而人處在這種單相度的現代文明中,卻安於受到壓抑。由此,我想文明產生於基本壓抑是毫無疑問的。
第六輯1,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巴金先生昨天我與省作協同行,坐兩個多小時汽車來到上海龍華孩儀館時,各地絡繹不絕的民眾已擁滿了每一個角落。出發前為了見巴金先生,我特意換了一身黑色,並且在馬尾辮上戴上一個白色發夾。巴金先生是我敬仰的作家,第一次能見到他,心裏悲與喜同在。所以一下汽車,我直奔大廳前排隊,以至都沒注意要在報到處簽名。
我排在長隊中,遠遠看見黑底白字:為巴金先生送行。心裏便想,我是第一次來與巴金先生見麵的。下午三點零八分,我終於見到巴金先生了。他架著眼鏡、穿著西裝、係著領帶躺在鮮花叢中,睡著了。我深深地為他三鞠躬。我的腳步挪得很緩慢,我要多看看巴金先生。這是我從小就熟悉的作家巴金先生啊!大廳裏很安靜,我沒有聽見音樂,也沒有聽見哭泣的聲音。排著長隊的人群默默地挪動步子,深深地練躬。大家仿佛怕驚動了熟睡中的巴金先生,步子邁得輕輕。大廳的左邊,我看見了李小林女士,李小棠先生,還有其他巴金先生的親屬們。從進入大廳到走出大廳,隻三分鍾時間。但這三分鍾時間,將在我心裏永恒。
走出大廳,我依然久久不願離去。我請同行給我在黑底白字“為巴金先生送行”前留念。那一刻,我感到無比榮幸:我見到巴金了。我為巴金送行了。
廣場中、大樹下仍舊擁滿著人群。人民的作家人民愛。這時光,人人都可以來與巴金先生見麵。大家莊嚴肅穆,卻沒有眼淚。我望著路兩旁一排又一排的花圈,想起14歲第一次讀巴金先生的小說《憩園》時,就夢想見到巴金先生了。那時候我固執地認為,書中那個作家黎先生就是巴金先生本人。
巴金先生在書中告訴我們給人間添一點溫暖,揩幹每隻流淚的眼睛,讓每個人歡笑。”那時候我父親的“右派”錯案還沒有糾正,看到這樣的句子,心裏一陣感動。接著巴金先生又在書中說我的心跟別人的心挨在一起,別人笑,我也快樂,別人哭,我心裏也難過。我在這個人間看見那麼多的痛苦和不幸,可是我又看見更多的愛……”讀完這部書,我看到了一個孩子對落難父親的愛。那種“愛”強烈地震撼著我。從此,我14歲的心裏再不抱怨父親為什麼是“右派”,為什麼讓我們活得抬不起頭來。
巴金先生在後記中,最後一句話是這樣說的人不是嚼著鈔票活下去的,除了找錢以外,他還有更重要、更重要的事情做。”這句話,後來讓我明白了他所指的含義,同時也影響著我,讓我對自己的追求有了更清晰的目標與理念。
不多久,我們就要上車回杭州了。然而我遲遲不願離去。我還想再看看巴金先生。盡管我知道,我一回到家裏捧起他的書,他又回到我的視線中了。但這一刻,我特別想再看看他。我把脖子伸得長長的,仿佛越過無數個擁擠著的人頭,就能再看見他似的,心裏充滿著期盼與凝重。
汽車的發動機隆隆地響了起來。我坐在車上,想起有一次聽陳思和先生講:“巴金晚年寫《隨想錄》時,由於年歲大,手顫抖得厲害,每寫一字都很痛苦。有時右手停在那裏一個字也寫不出,要用左手推一下才可以寫下去。”我便深深地感到了一個老人的懺悔、艱難、固執與“以血代墨”的沉重。這樣沉重的人生,老人度過了一輩子,卻仍然緊緊守住不願放棄。
回到杭州時,天已經全黑了。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耳畔一遍遍地想起巴金先生為之恪守了一生的誓言為了信仰,為了理想,我是可以犧牲我的一切的。”讓苦難變成海與森林記陳思和教授最早讀陳思和教授的書,已經是1998年了。那時候我剛從美國訪學回來,第一次得到陳教授的贈書《黑水齋漫筆》,心裏很高興。望著他鮮活的簽名與蓋章,便由衷地感到一股溫馨。正如他書中夾著的短信所言這年頭最快活的事,就是讀到朋友的作品了。”我是一字一句,從頭到尾讀完《黑水齋漫筆》的。《黑水齋漫筆》給我的知識量與信息量都很大。我在此書中知道他早年師從賈植芳先生,知道巴金這個名字刻進他的腦際,源於《憩園》中被妻子與大兒子趕出家門的楊夢癡瘦長襤褸的影子,在夕陽下慢慢移動,而他的小」子寒」[為尋父愛的情節,震撼著當年同樣年少的陳思和的小小心靈。從此,朦雎中的少年陳思和覺醒了。
陳思和的戀父情結是與生俱來的。在他20個月的時候,父親便“支內”常年居住西安。他隨母親、外祖父母與兩個妹妹居住上海。父親煙酒厲害,有時寄些錢回家有時就不寄。母親毎月都愁家裏的開銷。14歲的他不得不擔當家庭“主管”,由母親給他60元左右,負責開銷全家生活。小小陳思和要承擔一個大家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與三頓飯菜、房租水電費,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但他承擔了下來。這苦難的日子,引起我的共鳴。當讀到他因為沒有錢,隻能買6分錢一隻的醬麻雀權當是醬鴨時,我的童年的、少年的苦難場景,如同電影一樣一幕幕展現在眼前。書讀到此,我與作者的心靈完全相通了。就像作者當年刻進“寒兒”與“楊夢癡”一樣,我的腦際裏刻著一個小小少年為全家的開銷用空火柴盒分門別類地寫著“房租費”、“水電費”、“菜金”等,以及他拎著一串醬麻雀時,那種想告訴妹妹權當是醬鴨的欣喜與苦澀的心情。
讀罷《黑水齋漫筆》,我得出了一個結論:他是一個海。於是我決定在這個海裏,做一塊海綿。當天便去圖書館外借部,借來了他著的《人格的發展:巴金傳》、《馬蹄聲聲碎》、《中國新文學整體觀》。這三本書我尤其喜歡《人格的發展:巴金傳》,它是我所看到眾多巴金傳記中最具個性和學術特點的作品。全書以“人格的發展”為主線,勾勒巴金前半生人格形成、發展與髙揚的曆程,表達經過“五四”洗禮的一代知識分子,在20世紀上半期中國風雲變幻背景下,探尋真理、尋找道路的艱難曆程。讓我們看到作者筆下的巴金,是立體的、有著信仰與理想的。而這信仰與理想,又是極其真誠的。它使我們很平實、很樸素地接近巴金。它又為我們能夠明白無誤地解讀巴金作品,開啟了一把鑰匙。
我漫遊在《人格的發展:巴金傳》中,在字裏行間呼吸著;感覺著作者是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用自己的心靈去觸摸,用自己的智慧去明白、去接近巴金、懂得巴金的。懂得巴金多麼不容易。作者能透過外表看內質,透過時代背景看思想深度,透過明白易懂的文字,看藏在語言背後的力度。特別當作者談到巴金晚年撰寫《隨想錄》時,由於年歲大,手顫抖得厲害,每寫一字都很痛苦。有時右手停在那裏一個字也寫不出,要用左手推一下才可以寫下去。我頓時感到了一個老人的懺悔、艱難與固執,這艱難與固執讓我體會著老人“以血代墨”的沉重。這樣沉重的人生,老人度過了一輩子,卻仍然緊緊守住不願放棄。不放棄,老人在痛苦中才能感到生命的疼痛、充實與力量。這是多麼髙貴的人格魅力,不由得讓我想起老人晚年強調的“說真話”。
《中國新文學整體觀》,是陳教授1987年6月出版的一部純理論著作。這許是他第一部理論著作。它讓我看到當年一個青年學者用“整體觀”的視角,探索與闡釋中國新文學史的野心。我一章章地讀下去,發現每一章都有著從“五四”到“新時期”的曆史環節,它們不是局部的、某一曆史階段的問題,而是貫穿整個新文學史的現象。這對當時“西學東漸”,不少學者追隨薩義德、德裏達、海德格爾等西方熱門理論家時,年輕的陳思和卻有著自己的設想與對中國新文學整體觀的探索。這不能不說其出發點與生命內核,都是在為後來屬於他自己的理論體係,打下紮寒的基礎。
我始終認為理論有別於評論,理論是創造思想體係的。而一個學者要建立自己的思想體係,又何其艱難。陳教授的這本理論著作,不是大而無當的空頭理論。它讓我感到一‘實在,一種能夠觸摸中國新文學史“前三十年”與“後三十年”的關係,中國新文學現代主義思潮與現實主義思潮的關係,中國新文學當代意識與文化傳統之間的關係。正如他在此書第68頁中所說中國新文學每完成一個圓形的軌跡時,總是髙於原來的起點,而不是封閉住自身。”讀完全書,我並沒有感到理論書的枯燥。這在於陳思和寫得比較“貼”。他在闡述其觀點的同時,總是有具體的文本實例,讓讀者有枝可依。即使寫到西方文化在宇宙觀上的差異,他也會寫得比較具體而形象。這便是我後來一本又一本,閱讀他的理論與評論著作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