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什麼?
我其實並不喜歡這樣。
人便是這樣地慢慢地被異化著。我,變成非我。我的愛,變成他人的愛。我的苦痛,也變成別人的苦痛。很多很多的人物。他們共同來分擔你的痛苦。真是一樁深刻的事業。那麼你還用痛苦嗎?你痛苦天生是為了要別人分擔的,那麼如此長久下去,你難道不會麻木嗎?堅持下去,生存下去,也就是寫作下去,這是那個命。
我並且像綁在戰車上的輪子,我本不想打仗不想上戰場。已經不可能不寫作。何況已有了福克納,杜拉,伍爾芙和西蒙他們。還有戈述爾和伯格曼。我寫作其實絕不是為了去換錢。我甚至不像魯迅那般拮據,要撫養凶惡的老母,用五十歲的生命去換五十歲的錢財。當然魯迅不容褻讀,因為當文字恰好可以換錢的時候,幾乎所有的現代人並不會放棄這樣的機會。像伍爾芙所設計的,女人要有一間自己的小屋,有很多很多的錢坐在屁股下邊,她才可能成就一番什麼。錢可以造成的,是一種良性的循環。我覺得當然伍爾芙也有道理。那是女道德家的哲學。所以我們還是寫作。
身為女人而寫作。成為因寫作而富有的女人。富有的女人還是寫作,不僅僅寫作還要追求寫得好,追求形式與追求內容。而富有的伍爾芙又怎樣呢?她因極度的焦慮而投水自盡;而美麗的杜拉則因酗酒而住進醫院;三毛僅用一隻絲襪便連結了自己抵達另一世界的橋梁。極度高昂的充滿了張力的精神生活使女人在終於無法承受的時候,毀於一旦,那麼,寫作下去生存下去堅持下去,又會給我們的生命帶來什麼好處呢?
我一直想,步入老年直至七十歲八十歲,依然手不顫抖。思路敏捷。行雲流水。
而精神的最後崩潰,就如那個無望的昆丁。他被他美麗妹妹的意象糾纏得太苦了。那個玫瑰花般的凱蒂。她使她的哥哥終日陷在瘋子般的臆境中。欲望的亢奮。
表針的走動。那聲響。那河水。望著河水。日期。水的光返照上來,愛情始於凱蒂。
無以解脫的亂倫。為了解脫。跳下去。世界上不再有昆丁。福克納這樣用流動的水一樣的意緒,解釋了一個愛情和精神追求者崩潰的全過程。總之是有什麼已到了極限,那驚恐和憂慮已到了盡頭。盡頭是無以自拔無以擺脫的。一個如此美麗如此創造美麗文字的女人,她竟最終連調羹也拿不住她竟不斷流著口涎。不要這一日,所以伍爾芙也隨了昆丁去跳河。你看,說起來人生多殘酷。他還不相信。
杜拉還活著。在巴黎。
我要在她最後離開的時候,為她做一篇悼文。
而伍爾芙和福克納,他們已經放棄掉了一種生之苦痛生之淒慘,而隻留下了精神。於是你相信了他們的精神不死。因你隨時可從書架上取下他們的書。並觸到他們的靈魂。
於是我寫作。
我還是寫作。不讓那個太痛苦的現實糾纏得太久。寧可被他人瓜分這精神中的淒涼的深刻。愛的悲哀是可以描述的。流動的憂傷是可以描述的。溫情是可以描述的。黃昏是可以描述的死亡是可以描述的,而醜陋和罪惡也是可以描述的。用各種各樣的方式。
於是還是寫作。在各種嘈雜的空間裏。在琴聲中。在沮喪的時候。在和他爭吵以後。在哭泣的那個瞬間剛剛逝去。
盡管我同福克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