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寂靜午夜
你能寫出那篇純粹的關於寂靜的散文來嗎?你怎樣才能使你的文字中充滿了愛和充滿了那種靜謐的感覺?你怎樣才能在擁擠的人群中描繪出夜空中星的清冷與寂寞?能嗎?那種純粹的空間。
表聲。耳鳴。連塵埃墜落的聲音也能聽見,我經曆過這樣的時刻。那麼沒有道理的時刻。但那時刻存在。你心中那時正膨脹著一個已經包寵了一切的那個絕望。
哭聲不會有。在很多年前的一個晚上。你獨自一人感受著那種被表的走動聲、被耳鳴、被塵埃的降落聲煎熬的感覺。那種存在。四野的蟲鳴。徹夜的。然後在黑暗中塵埃開始狂舞。如黑色的精靈。
那是個距今已經遙遠的時刻。
在午夜。沒有光亮的時候。熄了那盞燈。我深埋著。他頸窩的氣息。那曾經隱藏的秘密。曾經的密而不宣。沒有色彩。隻有黑暗的回憶和訴說。往事不值得留戀。
訴說是為了訣別。一切。毫不隱瞞的一切。他是那個塵世中的唯一的聽者。信托者和保護者。他緊攬住你抖動的肢體。一個罪人。一個小孩兒。坦陳羞恥和膽怯時,你好像在對心靈懺悔。黑暗中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好像並不存在。隻有頸窩的溫馨越來越熱地彌漫。如此就交付了一個靈魂一個終身。坦露的鮮血塗抹著不再會提起的舊事。能原諒嗎?那些往事。表嘀噠響著。還有他心髒的跳聲。那個徹夜。黑暗中響起的公共汽車的笛聲。那麼輕的一聲訴說。那麼沉重又是那麼苦痛。
然後又是天明。
他默不作聲。依舊坐在那裏。他抽煙,等黑夜慢慢降臨。我睜大眼睛。我聽見我的呼吸聲。我走到窗前掀開窗簾的一角,我看到那是個多麼美麗的黃昏。然後返回來。重坐在黑色的空氣中。我扭亮燈,看一眼前行走的時辰,然後又關上明亮,讓我們重新掉進黑穀。那煙的火星明滅。那是他的一個標誌。慢慢我不再能看清他的眼睛。一切都是為你。煙霧也變成了黑色。黑色的煙霧在默不作聲中靜悄悄遊走。
我們看不見。隻是感覺。慢慢被那氣味包籠,並覺出來濃鬱和溫暖。這樣我們被溫暖俘虜著,並把心靈交付新的一個午夜。
水不可能早早睡去。
那等待。那訴說。和那瘋狂而無限的肌膚之親。睜大眼睛在黑暗中等待黎明。
那溫熱的臂膀。那纏繞的靈魂。那寧靜。氣息。
那時床前的那個小百葉窗的格子,就總會如投影般打在床對麵的白牆上。像一幅圖畫。沒有聲音和色彩。在那些打開的格子背後,就是窗外那一棵茂密而高大的老樹。樹的影在格子背後輕輕搖曳。搖曳。有很輕的風。和似水般的月亮的光。那風和那光一同從我們身邊掠過。在整個的晚上。他也看到了白壁上的這幅木刻般活動的圖畫。搖曳著。那清新溫馨和美好。在他熱烈的臂腕中。我們曾擁有那麼多這樣的夜晚。每當月亮升起並把這一幅天然的圖畫送進我們的小屋,我都會覺出身體上有似水的柔情流過。他的親吻。他撫摸我光滑的肌膚。我們等待。屏住呼吸。
就這樣記述那午夜那寂靜那沉默那激情嗎?
而等待的時刻,夜空中會突然出現一抹雲。陰雲。陰雲擴散著蔓延著慢慢遮蔽了一切。沒有光亮。也不再有美麗的圖畫。從午夜的深處,這樣,就慢慢飄來了雨聲。有時是那種綿延不斷的小雨。迷迷濛濛。無聲地,就潤濕了世界。整個世界。
那麼清晰的小雨擊著葉的聲音。那聲音遙遠而擴大。我們平靜下來。沒有呻吟。隻有仍不能平靜下來的喘息。光慢慢從他的臉上移走。我無聲地看著那光移走。那是一片烏雲。我這樣想著,並睜大眼睛看著白壁上的那幅畫怎樣一點一點地談下去,消褪,被夜的小雨悄悄地吞噬。他緊閉著眼睛。他的汗水和他的沉默。其實小雨還是無聲。它們隻是鬱集在窗外老樹的那些碩大而蒼綠白卜卜子上。它們飄落下來的時候連雨滴都不是。它們聚集得久了便垂落下來。那麼輕那麼輕的響聲。一聲又一聲。那聲音隨著夜的深沉而越發擴大,越發接近著我們。在漆般的黑暗中。我撥緊他的脖頸。那雨聲似乎已拍響了我們躲藏在陽台後躲藏在窗內躲藏在小屋中的這張小小的木床。他讓我藏進那頸窩。在這無言的水珠裏空氣變得清冷。我要更緊地貼近他,讓那自童年時就開始的夢成為一個更切近的現實、我要更靠近那個溫熱的身體,更真切地知道無論怎樣我確實找到了那信托那依賴和那支撐。我甚至連他心的聲音呼吸的聲音牙齒碰撞的聲音和他偶爾改變姿勢時那床的深處的聲音都能聽見。
我睜大黑暗中的眼睛。我看著天花板。我想什麼是那個純粹的寧靜呢?小的時候我一直渴望在下起雨來的時候,能有個依偎。仍是那個幼時的我。像一種久違了的熟悉的情景再現。能記得起是在什麼樣的地方什麼樣的時刻曾經曆過這樣的溫暖嗎?
夢幻般的記憶隻閃出朦朧的光彩。的確是在那清冷的小雨中。那麼就情願了忘卻。
隻讓那朦朧侵擾這現實的心。他就在我的身邊。我正觸著他的肌膚他的寬闊的胸膛。
我移動手臂。我確信他是真實的。於是我慢慢閉上眼睛。有時候哪怕為一種感覺也要感謝上蒼。我告訴他我愛他。他說他當然知道。然後在雨聲中,我們又一次接近了那天堂裏的回聲。
尋找一個支撐原是我的一個畢生的信念。
我從剛懂事的時候起,就夢想著能有一個哥哥,在我需要的時候他能牽住我的手,能擦掉我的眼淚。
女人總是在尋求著保護。女人總是不願做一個自立的人。女人盡管有著自立的精神和能力,她最深處的那追求,還是柔情似水,從肌體到本質。
過膩了自己主持自己的日子。
那麼漫長的路那麼艱辛的尋找。
而接下來真能獲得那個最後的寂靜那個最後的溫馨嗎?生命不再有選擇。他伸出赤裸的手臂,一檔一檔地就扭滅了那盞變光的台燈。掉進黑暗中。掉進臂腕中。
當激情到來的時候,讓午夜去安排那一切你同人類之間的聯係。那本質的給予。那不僅僅是精神而且是物質的給予。然後是什麼?然後便是未來了。未來我們便如此握有了那個真正的黃昏,那個被美麗暮色籠罩的安靜的晚年。他堅信不會再失去。
他的許諾。你於是在那許諾不再是許諾的時刻,便能夠平靜麵對你自己,平靜地對待自然、老年、愛情、友情、你往日的過失,和你最終將步入墳墓的那並不可怕的現實。
有一張溫暖的棕黃色的賀卡。有幾縷枯樹幾縷草絲幾縷灌木。有白色黃色的野花。有一拱寂靜的石砌的橋。有一輪懸在枯枝上的黃昏的白的太陽。那麼寧靜的一幅圖畫。那麼深切的一片思念。我還是把那張賀卡送給了他。盡管我們能經常在一起,盡管我們彼此早已懂得,但我還是說了那是我們的色彩和平靜。
願能永遠擁有這黃昏。
願能永遠與你同在。
那一片被染上黃昏色彩的平靜的水。
我知道我其實還沒有能真正寫出那篇純粹的關於寂靜的散文來。在我的關於寂靜的設想中總是不停地浮上來那熱情那騷動那追逐。那不是真正的寧靜。但我已有了這關於寧靜的願望。那也許是未來的事。但最終無論怎樣,但遲早,我終將會最徹底地擁有那顏色,擁有那文字,擁有那永恒。
50.和另一個小女孩談話
我要通了電話。我聽到了那個小女孩兒的輕輕緩緩的聲音。她也一下子就聽出了我的聲音。很驚喜她馬上說,趙我愛你。她叫我趙。隻叫這一個字。她既不叫我的全名也不叫我姑姑或阿姨。就這樣以她自己的獨有的方式。她很愛我。每次我要離開她的時候,她總是表現出一種沮喪和失望來。而一旦她那一天知道我會來,或是在她家的門口看到了我那輛紅色的自行車,她都會心中一亮,然後興奮地跌跌撞撞地跑回家,一頭紮到我的臂腕中。沒頭沒腦的氣喘籲籲的,然後就是問,趙你什麼時候走?趙你不走行嗎?
有一天她坐在我的對麵,她看著我,然後她說,趙我有時候希望自己變成一個小男孩。
為什麼?
因為那樣就能娶趙了。
這是個童話裏的故事。
吃語般的但卻充滿了美好。
一旦她知道了這不可能,這根本不可能,她便開始天真地切盼著她的父親能娶我。一個那麼強烈的願望。
一個女人如此地被一個小女孩這般地深愛著。每當我離開,她都會緊緊緊緊地擁抱我。如此天然的純粹的愛甚至超越了常規。她的愛總是不期而至,總是在你忽略的時候,那情感就突然來臨了,讓你猝不及防。你會翻然悔悟,諸責你自己怎麼竟然會忽略了那些。你對一個小女孩的感情在你要付出的那很多很多對親人對朋友對女兒的情感中,也許並不重要;但是她對你的情感,在她幼小而單薄的心中,卻是占著怎樣的一片巨大的空間。
我慢慢認識了這一點。
所以我好好保護這一切。
我把她的愛當一回事。我不再忽略她的熱情與願望。
我不知道我是一個好女人好母親。自然地,我便許諾了同她做一對好朋友。
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感的故事,我正在逐漸學習著把這故事描述得更美好。
--有時候我會突然在我書包的夾層裏發現一張字條,那字條上寫著,趙,ILoveYou。
--有一次我又在我的錢包裏發現用一張紙包著的30元錢,那紙上寫著,趙你去買一條裙褲吧。你穿上一定很漂亮。
--有一天她開始向我學習織毛線。她說趙我一定要為你織一條大毛巾。
--她又說趙你永遠留下來行嗎?你能做我的媽媽嗎?
--我記住了她的十歲的生日。我沒有買到一隻長毛的小馬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她。到處都沒有這樣的玩具。而我在《傷感的旅程》中看到了這種玩具馬。可惜那種馬在美國。我不能把它們買來送給她。她喜歡馬。想在大地上奔馳。還因為我屬馬。送她的生日卡是一束會唱歌的花。燙金的字說,把你帶入紫羅蘭的夢景。
我為她去買了那盒能點燃十棵彩色蠟燭的蛋糕。還有一件彩塊兒的毛衣。還有一隻她喜歡的表。
那些禮物很輝煌地躺在她的床上等待著她。
天都黑了她還沒有放學。小學生的課程很緊張。她不知那些真誠的愛在等待著她。
她坐在她的小桌旁的時候、總是充滿了幻想。她摟著我的脖子。很緊。她問我,趙你知道我愛你嗎?要是我每天放學回家的時候,都能看見你有多好呢?
就這樣你成為了那個小女孩的愛情和偶像。在漫長的美麗的夢境中,你不忍去驚醒她。你答應她愛。答應她友情。甚至,你也答應了她關於母親的那向往。那麼小心翼翼的一顆心。那麼天真的一份情。
於是她的愛使你的心裏也充滿了愛。
於是你懂了愛是什麼,是一種給予與付出之間的交換。愛的確是一種交換。你給予之後,便是你得到。
我們本來彼此陌生。
而有了愛我們便不再陌生。
我會從此小心地傾聽這個小女孩的所有訴說。我會尊重她的一切願望、並在默默的關切中看她長大。
我在愛我的女兒的同時也愛她。
我將會永遠記住,她怎樣在冬季用她溫暖的小手抓住我冰涼的手。
她還說,她今後無論去了哪兒無論在天涯海角,她都會把我接到她身邊。我告訴她那時候我就很老了。她說趙你不會老。永遠不會老。你就是老了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趙。
也許遠涉重洋也許天涯海角。
但我相信了她的許諾。
我喜歡這個十歲的小姑娘,所以我編織起這一首純真的歌。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燃起了十支彩色蠟燭的時刻。她吹滅了那一片輝煌的時候她的願望是:兩年後能考上一所好中學。
51.關於教堂、湖畔、鍾聲和我的歌
有朋友把信寫過來,他說在你的小說中經常出現的那些意象是不是太歐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