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斑駁的木窗(2 / 3)

我問他我們的故事是不是太長了。

我說在這漫長的愛情中,除了期待和恐懼,便就是深刻的疼痛。

他問我,你不是說隻要我說了我愛你這三個字就能平息你的怒火嗎?

我們有時候吵嘴。

我們有時候為了一些不該爭吵的事。

我們知道那其實都是因為別的。但是我們不說。

然後在一個冬季他得了很重的病。他發燒。周身疼痛。發出低聲的呻吟。我去廚房裏燒飯。我為他數出每一次該吃的藥片。一切。守護著。而到了我不得不走我必須走的時候,我突然哭了。我說我不願離開溫暖離開病中的你,而在暗夜中走進濃霧中。我怕黑暗怕迷失。

他說我們為什麼要自尋煩惱。

他說你其實心裏明白我究竟是不是愛你。

他說男人不應當總是重複那幾個字。

他又說,去洗洗臉,擦幹眼淚,回家去吧,我等著你的電話。

一個傍晚,我抓緊他搭在我肩上的那隻手。閃光燈亮起來。千分之一秒。然後熄滅。然後照片上就留下我枯瘦的手。那麼拚力地抓緊。就像那個吹著長笛的女人,正用她細長的手指,按在那淒涼而冰冷的她本不願傾訴的憂怨中。

我為他織那件藍色的毛衣。那個帽子。他其實並不缺那些,而我編織不過是為了一種心願。那心願也許微不足道也許並不必要,但畢竟是一個心願。心願是必得尊重的。應使一切心願成為現實。

不再敢有更多的奢望。

我說,我們該出去走走了。我說毛衣織完了小說寫完了我累了我想走出這間屋子了。應當有個黃昏了。

夜晚我還是獨自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在大街上穿過。一個人的時刻。也是有思想的時刻。霧被行進的我撞開了。紛紛攘攘擠到一邊。真正的冬天到了。一點也不知道那滿樹的葉子都跑到哪裏去了。好像一夜之間就全部掉光了,連風中都不再有殘葉。沒有。連牆角也沒有。已經很少在夜晚中穿行了。從他那裏離開的時候,黃昏裏一輪大而紅的太陽懸掛在深色的枯枝上。我朝著太陽騎。慢慢遠離他生起的那溫暖的火爐。離開那個畫中的女人。

我們最後在寒冷的季節裏哪兒也沒去。我們守著溫暖的火爐,度過了那個同樣溫暖的冬天。

44.硬皮日記

最終沒有停止。那是不可能停止的。我喜歡記日記就像一個初中生。幾十年來我始終不能終止這一嗜好。我寫下了成山成海的日記,也燒掉過成山成海的日記。

我對日記最忠實。麵對日記本的時候,我總是想,人總得有個最真實的時辰。坦誠,而且徹底。就是這一刻。的確就是這一刻。這一刻我如跪在那個尖頂的大教堂內的那間秘而不宣的小木屋前。那屋內黑暗。看不見那張神聖的臉。隻有可以使人信任的那溫暖的聲音傳出來。於是你訴說你的罪惡。訴說那些瞬間的念頭。就是這樣。

日記如我的仟悔神父。

另一種功能是,我可以在其中裸露出一個斑駁的真實。真實的靈魂。苦痛。還有愛。那麼多不盡人意的現實。眼淚。渲泄之後的心的平和。

我如果不寫小說也會寫日記。

日記是一種生存的手段。更沒有功利性的。

他給我買來了紅皮日記本。

但日記最終對他也是個秘密。他畢竟是那個心靈以外的存在。

我在日記裏中傷他人,也中傷我自己。

我在日記中能夠拉出我自己的靈魂來審判,我有這個勇氣,並絕不辯解什麼。

我從未想過要用日記去換錢。盡管日記的文字堆積,成山成海。隻有燒掉。像林黛玉那樣焚了詩稿。灰飛煙滅。留一片空茫茫大地。

日記還永遠不會變成美麗的詩,或者美麗的散文。過於瑣碎的冗長而無休止的訴說。不必選擇和使用過多的詞彙。語言不必講究,也不必精心結構。沒有結構。

也沒有裝飾和掩藏。日記就是日記。我寫:今天是個13號的星期五。我不敢上街。

我信這個外國人的忌諱。這一天肯定沒有好運氣。我寫:他為什麼不在家?給他打過無數次電話。去見什麼人了?還是出了什麼事?我看到他昨天收到的一個女人的信。那信中說他的男子漢的聲音,在嚴冬,通過電話線就一直飄到那女人的咖啡壺裏。那女人給他寫來情意綿綿的信。而他又是怎麼回信的呢?我又寫:女兒今天很高興告訴我,她的數學又是考100分。她很聰明。不要我去管什麼,也是個安慰。還寫:夢醒的時候,夢見了楊紅。在北京。是不期而遇。她正在買蔬菜。而我正要回天津。我喊她。簡直不敢相信。她高興地遠遠圍著我跑了好幾圈。我們才緊緊擁抱。

她穿著中國式的旗袍,已經快6年沒見到她了。她一直在大洋彼岸的加州讀書。

就是這樣。

一切細碎的心靈的瑣事。

寫日記還為了排遣。因為心靈的創傷太重了。因為任何可供發表的文字都不能把我所麵對的最嚴酷的現實表現出來。那些才是真正的傷痛。那些才是我不願扒給他人看的真正的創傷。任何的他人。但激情需要平覆。所以我使用這個手段。然後燒毀我的創痛。燒毀我的一切的醜惡和負擔。

有時候日子難到無法熬過。有時候連眼淚都不能洗清痛楚。有時候欲哭無淚,有時候幹脆深夜就無法入睡。就是在這些時候。這些時候我需要有人來幫助我忘卻幫助我生存。

我想使我在人群中快樂。

一隻快樂的鳥。

我喜歡嘻嘻哈哈。

笑起來的時候很開心。

哪個是真實的你?為什麼在你一旦靜下來的時候就總是那麼憂鬱?

我睜大眼睛看著那人 那是個朋友。那時候他可能迷戀我。

是嗎我優鬱嗎?你看錯了,你沒看見我笑得滿臉是皺紋了?

你別騙人了。他說。

我發現人在神情恍惚的時候,總會從別人的臉上得出一種古怪的結論來。

憂鬱的可能是你自己。我說過之後又接著笑。我不喜歡被別人看穿。

痛苦的日子隻被日記負載著。人群中是假麵的日子。沒有真實的痕跡。

幹嗎要注意我?

另一個朋友說,越是看到你快樂,了解你的人就越難過。

我更加莫名其妙。沒那麼嚴重吧?快樂就是快樂。何苦曲曲彎彎。其實日子不過就是日子。大家都一樣。

然後,我還是讓日記護衛著我受傷的心靈。有了日記我便不願訴說,不願分辨,不願把日記裏說過的那些話再說一遍。要說就隻說結論。和那個終局。

在漫長的同他在一起的日子裏,我依然堅持寫日記。我對他講了很多。我的過去。曆史。和那些隻屬於我自己的隱秘。不可能有人比他更了解我。但他也仍永遠是一個外人。我既不能走進他的心,他也不能走進我。心有時像隔得很遠。我不願讓他知道我的抱怨、苦痛和那些莫名的猜忌。我已不是那種豁達大度的女人。

我們有時爭吵。爭吵之後各自不再講話。那時我總是記日記。記對他的怨恨,記他的不講道理和我的委屈。然後再平靜回到他身邊。回到日記中是最好的辦法。

宣泄可以使人冷靜。

有一次我差不多披星戴月為他織好了一件毛衣。很厚。我原想把毛衣洗好曬平再鄭鄭重重地送給他。我總是喜歡某種儀式般的形式。而他卻總是不看重這些。他為了外地來的一個電話突然走掉了。也許那事也很重要。於是一切變得空落,落。

我看著被漂在水中的那件毛衣。我想到千辛萬苦和無足輕重這兩個詞。我最怕我的願望不被他人重視。我很傷心。我想那件毛衣它已經不是我們的了。什麼也不是。

我想感情如果真的到了無足輕重的份兒上,那我們何苦還在一起呢?

還有一次他過生日。那是我們一直在盼望在等待的時辰。

我們盼望、等待。像對一個隆重的節日。我想在這一天應是充滿了儀式感的。

我們買來鮮花、蛋糕和生日的蠟燭。我想讓他能在這種難得的日子裏真正輝煌起來,但就在我滿心熱望和期待的時刻,在那個瞬間我突然覺出了他情感的那一絲遊移。

也許是我過於敏感了。我每一秒鍾都懼怕生命中會失去他。我發火兒。吼叫。好像還摔掉了什麼。然後我走掉了。心裏很苦。我不知我們之間的誤會什麼時候才會消除。

在發生過這一類的不愉快之後,我總是暫時離開他,暫時縮進我的日記裏。我訴說。很疼痛的一種訴說。我或者對了或者錯了,在日記中最終總能得到拯救和解脫。然後我平靜拿起電話。聽他的聲音。我問他是不是真的生過氣。我說我們何苦要爭吵。他有時會說愛不會改變,有時幹脆掀開爭吵的題目而說些新的話題。新的平和與寧靜到來。新的旅程。我不再那麼憤怒地麵對他。我們慢慢度過了這難關,我們度過去。

如此地我求助於日記。

我在得到了日記的幫助之後,便把它們燒掉。燒成灰燼。讓它們飄散到不滅的物質的永遠中。

45.他們在讀著我的信

那天早晨她從美國打來電話。加利福尼亞州的國際長途。她的聲音。

那電話剛剛放下。又響起來。還是她。

她說她剛剛收到我的信。這一天是情人節。她的男友剛剛送給她一盒白色的茶花。她的聲音在抖。很急促。她不停地講她的思念她的思念她的思念她問我為什麼那麼久接不到你的信。她說她讀了信之後的唯一的念頭就是想聽到我的聲音。想極了。隻有這一個念頭,所以她拿起電話叫了接線員。她說她已經有整整五年以上沒聽到過我的聲音了。她想叫千裏萬裏大洋和高山在拿起電話的那一個瞬間全部消失。

她說是你嗎?真想死我了。我還以為你丟了呢?

她是一個小姑娘。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讀大學的時候,她比我低一個年級,而年齡隻有十八歲。她十八歲的時候就遠離父母,到天津來上大學。她找到了我做她的監護人。我整整守了她四個年頭。然後她到了加州闖世界。她學習很好,現受聘於美國一家電視公司。她忙著生活。每天開兩個小時的汽車去上班。在高速公路上。慣性。她從加州寄來照片。依舊那麼美麗。她說她除了忙生活忙事業就是愛她的男友和想念我。她還想念我女兒。她說她要當我女兒的監護人。女兒也同她通過電話。女兒看著她的照片說,我多想見到楊紅大姐姐呀。女兒平生寫的第一封信,就是給她的。

她讓她的丈夫打來電話。她的丈夫是一個作家。那個作家用很不介意的口氣說,請注意一下包裹單。然後就放下了電話。

我放下電話跑到樓下的傳達室。我果然看到了那張包裹單。寄來的是她親手為我的女兒織的毛衣、帽子,和毛褲。帶著遙遠的冰天雪地中那間小屋裏的溫馨。我知道那幾件衣服她一定織了很久。在夜晚。在燈下。那時她的兒子可能才剛滿一歲。

我非常感動。我哭了。我告訴她在我枯寂的如冬季般冰冷的生活中,她如天使般的溫暖有多麼重要。

她在信中說,她讀著我的信的時候也哭了。她說你是個那麼艱辛的那麼頑強的女人。你是個好人。是朋友。毛衣織出來,是為了你女兒春節前能穿上它。

紅色的毛衣上是繡上去的一隻搖尾巴的小狗。

她高高瘦瘦。善良而蒼白。永久地寬厚與平和。她很愛她的丈夫。可能她的丈夫也很愛她。但為了某一項事業他的丈夫要去讀書,於是又不得不經常遠離她。把她孤獨地丟下。過單身女人的生活。艱辛中帶大兒子。她不想離開她的丈夫。她有才華。但總是在她丈夫的陰影籠罩下。她永遠是一個賢慧的妻子。她慢慢變得更瘦更蒼白。我問她為什麼不該建立個你自己的世界呢?你的支撐為什麼要放在別人的身上呢?她說她讀出了我的體諒和理解。她才哭。她說你是站在我的立場上來思考我的。

後來我寫了《你好,憂愁》。這是法國的一位早夭的女作家成名作的題目。我借用了來是因為我覺得那標題確實適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