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線回來不久,我就收到了那封從老山寄來的信和照片。我同寫信的人素不相識,但他說他見過我並了解我。麻栗坡烈士陵園是永恒的墓地。那個軍人說,短短的瞬間他就知道了我是個重感情的人。他的照相機在整個的儀式中追隨我。他寄來了那些照片。我行走。哭泣。緊抱烈士母親撞在墓碑上的頭。一直有陌生人的目光盯住我。一直有鏡頭對準我。幾乎每一個瞬間。我竟不知道。
我非常感動。
也感謝他。
是他使我在不知不覺間擁有了這些寶貴的資料。另一些資料是我自己拍攝下來的。那些在潮濕中蹲在貓耳洞的戰士。霧。被炮彈燒枯和削斷的樹。
一段曆史。一段之於生命十分重要的曆史。曆史終於被記錄了下來。照片便是證明。
我想寫一封信給那陌生的軍人朋友。我試圖寫,但是當時《英雄淚》那部長篇正搞得我焦頭爛額。在一個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我常常不給友人寫信。除非是有一些事情很急。那信便這樣被錯過了。歲月穿行了時日,待到我終於把信寫好並按照信封上的部隊番號把那信寄出去後,過了半月,我的信返回,貼在信上的那個白色紙條上寫著:部隊已換防。
無以感激,這就又成為了負疚。隻留下了那些照片和我一直珍藏著的那個陌生朋友的信。我沒有回答那信中的熱情。寫信人定以為我是個冷漠的人或有什麼架子。
其實不是。這誰都知道。但我已無法為自己辯解。我燒毀了我的那封信。
一個早上一個女友打來電話。她用很甜的也很興奮的那種聲音說,她剛剛讀過了我的那部長篇小說《世紀末的情人們》。她說很好,她很喜歡,她要我把小說一定寄給她遠在特區闖蕩的丈夫。她說她希望她的丈夫也能理解她在長途電話中告訴他的那莫名的共鳴。她甚至會背我小說中女主人公的一些話。她說她看出了我對愛的那個男人有多麼深的眷戀。我在電話裏輕聲對她說,你的理解有多深我的感動就有多深。我甚至想哭。那感動的思緒一直綿延著。
後來這小說就被寄到了南方。
後來就從那邊飄過來一封很厚重的五頁紙的長信。那信中說:當同事將厚重的紙袋交給我時,心裏著實激動了片刻。晚飯後,我沏了一杯濃茶,開了一整包“三五”煙,實實在在運了運氣,才如上考場般認真地閱讀起這部小說整整六個小時。
他說整整六個小時。他說小說中的故事他雖未曾經曆過,但卻如入其境般感到了兩個活生生的友人。為了什麼?枯葉?古教堂中的養老院?黑色衣裙?上帝知道?他說他真的喜歡這種純潔而朦朧、傾注又痛苦、短暫卻長久、強烈而深沉的愛。
就為了他們夫妻的關切,為了那電話和那長長的五頁紙的信。我感動。
然後又是一個女友,她說她幾乎讀過我所有的作品。她說她知道讀你的作品其實就是讀你的人。娓娓道來的苦痛與溫情。但是她說你太殘酷。你總要使愛成為悲劇,然後殺死那所有深愛的人。為什麼一定要他們死?在信的結尾她說你不必給我回信。她說我寫的這信隻是為了我的大腦和感動。我無言。珍藏起那信。我想我有很多話要說但又知道一旦拿起筆,那些話就一定變得無味了。所以我沒有響應她的信。我隻是談起了女兒。我的和她的。
我日日夜夜等他的電話。在海濱。
那是我們相愛以來,最長的一次分離。
到賓館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他寫信。在那張黑色的桌子邊。那是下午。這之前是一個時辰他把我送上火車。火車剛一開動我便開始了思念。我告訴他思念是充滿了整個空間的。追隨我並籠罩我。
就是這樣。
信剛寫好我就急急忙忙跑到郵局。
然後黃昏時我又寫第二封信。
然後夜深了,我還是把信投進了夜色中的信箱。
不堪忍受的這淒寂這離別。空曠的房間中是他的影像在追逐我。我無所依。等待。房間裏就有電話,但卻不知朝哪裏打。我日夜守著那個不知向何處打的電話。
我曾到迷檬的小雨中去,聽雨絲打在傘上的聲音。看海。獨自一人。等待著。
他答應過我他會來。
他很快就來,他要我耐心。
我一個人到餐廳去吃飯。我把杜拉的書放在桌前,我那時正在寫另一部長長的小說。
後來在一個不期的時刻,那空蕩蕩的房間裏擺設一樣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電話就放在電視機上。伸手可觸。我抓起了電話。什麼預感也沒有。我不知道那是誰也不可能猜到。
當然是他。
確實是他的聲音從遙遠中傳來。
真的是你?
他說當然。他說他最重要的事就是給我打電話。他說他再過兩天就來。他要我再耐心一點等著他。他說他剛剛同時收到兩封信。他說他讀了。他讀的時候覺得挺舒服,很美好。真的! 是嗎?真的?好嗎?我對著電話裏的那個遙遠的他大聲喊著。那信裏都寫了些什麼?
46.天堂的小孩
她下午沒有課的時候總希望我陪她。
但我有時使她失望。
於是她讓步,她說要不媽媽你早些回來。
窗外是很大的風。吼叫著。但陽光燦爛。
寫《維也納森林》是因為她曾經用這個名字用她所學到的有限的樂理知識,做過一首短小的曲子。而在做那首曲子之前的晚上,我們在電視裏看到了那場向全世界轉播的奧地利一個最輝煌的音樂廳舉行的盛大的新年音樂會。輝煌的大廳。輝煌的樂曲。維也納和整個世界的驕傲。音樂的色彩與激情一直流到指揮的指尖。指揮很帥。有點像扮演巴頓扮演羅契斯特的那個認為表演不是為了競技而拒領奧斯卡獎的演員。他的每一個微小的和大輻度的動作,都是合理的得體的又是熱情洋溢的。
施特勞斯兄弟的圓舞曲和波爾卡。黑色的禮服。全神貫注。不斷爆響的掌聲。終曲的時候。指揮走向聽眾。繞場一周。掌聲和歡呼。花束飛向舞台。他在觀眾中指揮最後一首樂曲。那個龐大的樂隊再度交響起來。興奮的聽眾再度沸騰起來。像浪潮。
一場徹底的宣泄、表演、自我實現和自我完成。音樂是神奇的,無法替代的,節日般。所以音樂常需要優雅的禮服。
我和我的女兒坐在電視機前。
她同大廳裏的那些人同樣興奮。
她其實可能並不理解音樂的力量。
然後她寫下了《維也納森林》。那裏沒有天堂隻有純淨。維也納森林是一個可以講述的故事。那是來自天堂裏的聲音。
什麼是天堂?
明天她八歲。
我讓她戴上耳機聽約翰?列依、卡蓬持、罔林信康還有那個黑人歌王麥克爾?傑克遜的歌。我要她聽出列依的絕望、卡蓬特的憂傷、罔林信康的抒情和邁克爾的哭泣。她聽我講述。然後她複述那一切。然後卡嚓一聲關掉錄音機,我說好吧,現在我們去彈琴。
她有點悻悻地被我拉著走出屋。我們來到中廳的鋼琴旁。打開燈。打開琴。她坐在琴凳上。她的興奮點是那些好聽的弦律和那些媽媽也會唱的鋼琴曲。往往都是些古老的民歌。《可愛的家》、《紅梅花兒開》之類,還有《Lovestory》。愛情故事。我們配合。她說她不知道那聲音來自何方。天堂的聲音。什麼是天堂。
她看到了一個叔叔送給她的聖誕卡時,她告訴我,那就是天堂。有小動物和帶著翅膀的小天使,還有那長胡子的聖誕爺爺。她說她最喜歡那張卡。她說那是一間溫暖的小屋。她說她真希望能走進去。她想聽老爺爺講故事。
我每周一的晚上帶她去上鋼琴課。她是鋼琴老師的最好的學生。無論什麼時候,我們從未間斷過。我們去上課的大半路程是沿著一條小河而行。冬季那條街上的行人很稀少,我們就總是聊天兒。她坐在我的自行車後邊。這是一條永無休止的路途。
有一天我們被河裏升起的大霧所迷失我們騎車很謹慎。霧從我們耳旁掠過,發出嗤嗤的響聲,看不見前方。我說我們要迷路了。她說就像在天堂裏一樣。
什麼是天堂?
那聲音遙遠而迷濛。是單純的。如歌般的。單線條的。純淨的。而且是原則的。
有一天早晨我送她去上學,我們下樓梯的時候,她突然問我,媽媽你死後想進天堂嗎?我停下來。看著她。我想這是個關於靈魂的問題。這問題很古怪,但我還是對她說,當然。
我也願意去那裏。
為什麼?
因為那裏有小天使,可以玩;還有上帝,可以聽見上帝的聲音。
我女兒一直認為她很幸福。我想可能是因她總能感受天堂。
每天中午她回家吃午飯。她進家門之後的第一件事,是彈琴。20到25分鍾。然後看15分鍾的動畫片。這已成為程式。她不侵犯我們催促她彈琴的權利。我們也從不耽誤她看動畫片。她已經懂得了怎樣同家人默契。她是個聰明的小孩,並且在一天天長大。
那天中午她彈琴。她突然不想彈那些偉人寫的她熟悉而別人也熟悉的樂曲了。
她認為那不是她自己心裏的聲音。她說她腦子裏有她自己的旋律。然後她彈起來。
她叫我聽。她同時配上了左手的合弦。中午的25分鍾。她沉醉在她自己的樂曲中。
很好聽。確實很好聽。舒緩如流水聲。可以給人慰藉的那一種。琴聲停止的時候,我看見她正趴在琴凳上在那個五線譜本上記什麼。我問她什麼?她抬起頭看我。那專注仍留在譜本上。當時屋子裏的光線很暗。她彈了那麼久竟不知要打開燈。我走過去把燈打開。我問她能記住嗎?她用鉛筆上的橡皮塗抹著。她說隻要記下旋律就行了。
從一個王國走向另一個王國。
在獲得這剛剛開始的自由之前。我們也曾走過艱辛的路。也有畏難的時候。也有不願彈的時候。也有枯燥乏味的時候。也有,掉眼淚的時候。5歲的時候,鋼琴於她確是如龐然大物。但是她知道身邊有媽媽。那可能就是母親之於女兒的意義。由此我寫了《母親的憩園》。做編輯的那個女孩子說讀得她想哭。但就是那樣的母親。
在最最需要的時候,她牽得到我的手。在興趣中啟發中在無數音樂家的小故事中。
天堂中的貝多芬,肖邦、舒伯特,當她知道那琴聲他們能聽到的時候,她便欣然去彈了。在整個漫長的學琴過程中她幾乎沒有過抵觸情緒。而假如有一天,我們突然通知她,今後不再學琴了,她會難過死的。
音樂之於她已是生命中的一件事。
她可能還以為那是通達天堂之途。
慢慢她已經不被五線譜所困惑。哪怕是那種最難的、多聲部交響的。她也都能摸索出來,她幾乎已經懂了那種特殊的語言。那語言是世界性的。
也是我作為一個母親不枉帶了她一場。
我想這該是母親的責任和使命。
我其實並不指望她在鋼琴上能成為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我隻是希望她有感覺,並自己感到那種付出之後的得到。得到什麼?幾年裏我們堅持沿著那條小河去上課。
風裏雨裏。從乏味的音階到美麗的鳴響。還有什麼?那種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種品格-一堅持。甚至琴聲都不重要,樂曲也不重要,而重要的是去獲得那種持之以恒的生活態度。什麼都不是可以輕易放棄的。而美麗夢想的實現,也就在這堅持的精神中。所以風裏雨裏。所以媽媽從不間斷。
她的琴上總是擺一隻像燭光一樣光線的燈。溫暖而暈黃的。朦朧著消失現實。
創造一個氛圍。這是我精心安排的。
可能燭光更接近遠古,也更接近天堂。
我對她說你是個很乖的天堂的小孩兒。
有一天我們手拉著手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她走得很帶勁兒,她說,媽媽,我喜歡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