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斑駁的木窗
有一天一個朋友帶來了一本國外的攝影作品集。那本大書印刷得極好。其中的每一幅照片在光的色彩、情調,以及人物的神情上,都是十分講究的。照片大都是半遮半掩或不遮不掩的女人,置身於一個十分詩意的外部環境中: 一個美麗的女人。披著輕的薄紗。她的肌膚若隱若現。她站在一個伸向水麵的木製的碼頭上。她背對著鏡頭。天空和水都是鉛灰色的。那種通體的鉛灰的色調。
光被壓抑著照射。女人打著赤腳。看不見她的臉。但她的姿態卻顯出滿心憂怨。你通過光和色彩想到一種無望和期待。
那女人就站在那斑駁的木窗後。窗內是一抹輕輕飄起的透明的紗簾。紗遮掩了那個窗內的裸體的女人。那女人朝向我們。她很美麗。彎曲的棕色長發。她睜大一雙茫然的眼睛。望著。窗台上的瓶中是一束凋謝枯萎了的花。那花是在花期中被插進瓶中的。歲月改變了一切。那花枝伸展著。很徒然。然後就是那木窗。白色的。
斑駁的。油漆的脫落使窗的木框裸露出木質的斑駁。充滿疼痛的。這窗就載著這樣的女人。它們鑲嵌在那紅色的磚牆上。那牆上是爬上來的纏繞的藤。藤也已經枯萎。
而殘留的,隻是幾片深重的濃鬱的紅色的葉。衰婉的秋季。
你看到了什麼又想到了什麼?
我喜歡這樣的畫麵。這樣的畫麵使人震動。不知道攝影師是怎樣找到了那片灰色的湖、碼頭、紅牆和斑駁的木窗。並如此構置出一個整體的氛圍來。音樂。流動的色彩。還有詩。
我所以喜歡這些圖畫是它們可以描述。它們可以被我用文字破譯出來。解釋。
並成為故事。其實用文字來進行藝術活動的一個最本質的特點,就是描述。所以我們便致力於用眼睛去發現那些可供描述的景觀和心靈。那樣也才可以訴說。
這樣才有了《最後的顏色》。
《最後的顏色》不是談藝術,而是談生活。是生活自身所構成的藝術。真正生活本身就構成了藝術的藝術家並不多。很多的藝術家過於塵世化。他們等待壽終正寢,而不是使用武器結束自己,如海明威、凡?高、川端康成般。他們還不敢如實按照自己的本意去生活。不肯如藏拉般把自己的肌膚貢獻給《藍天和牆》。
為了描述,我們睜大眼睛。
一次,我在電視中看到一個專題,介紹希臘山頂上的那些教堂和修道院。它們建築在山上。與山渾為一體但與世隔絕。其中一個教堂的名字翻譯過來叫做“愛在最高點”。很神聖而且很神秘。愛當然是在最高點上,籠罩著陸地、山脈和人類。
那些古堡式的建築。山石壘成的鍾樓。鍾聲飄浮在山穀間。修士們攀援著鐵索進入永恒。永恒是一種精神。任何的外部環境都滲透著一種精神。而我們要發現的,就是我們的眼睛所看到的那些可觸摸的景象背後的,那種精神。
還有音樂。
我不懂音樂。也沒有足夠的空閑的時間去欣賞音樂。那是一種奢侈。音樂有時會浪費掉寫作的時間。我很忙。盡管我知道音樂的無比重要性。有時候天空出現烏雲,你會憂鬱。而音樂也像那烏雲一般,會改變你整個的寫作情緒。整天帶著耳機在憂傷音樂中寫作時,並沒有寫出很多好的文章來。過於抒情了。朦朧。而且雜亂。
很快我結束掉了這種古怪的習慣。一心畢竟不可二用。音樂有時是對思想的幹擾。
音樂是要單獨欣賞的而寫作也是要單獨進行的。我於是荒疏了聽音樂,隻是不放過去讀我所能見到的音樂的文章和書。對音樂的一個最切實的體會是,音樂有時像咖啡般使你興奮和躁動。然後,就是功利性地去聯接了,譬如,三段式與小說的結構、混響與作品中人物的設置,快板中板與節奏,以及情緒與色彩。我都在想。功利地想。我想使一切藝術的成果為我所用。嚐試。我要使我的文章中充滿了色彩、光(包括明暗)、音樂和流動感。我要使我的散文成為圖畫、攝影、舞蹈、戲劇和音樂。這可能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但卻是一種追求。在沒有徹底失敗之前,我是不會放棄這追求的。
42.車站
我剛剛給父親打過電話。
父親所在的文化局的老幹部處要同父親談話,在這天的上午。我在他的身邊急切等待著父親回家。我拿起電話,我對接電話的女兒說,叫外公。父親的聲音。他說和我們預想的一樣,他要辦離休手續了,但局裏繼續反聘他。這樣我便鬆下心。
我希望父親繼續幹。他是專家。他是抗日時期的幹部。他寫過並排過很多戲。他畢生嘔心瀝血又生不逢時。他已經六十五歲了。但依舊滿頭黑發。他的心很年輕思想也很敏銳。他說他還是幹的心態。他不願真的閑散下來。我理解他。我與母親從知道要同他談話的那天晚上就同他談。調整。疏導。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們了解他的顧慮。
那就挺好。我放下了電話。
我反身告訴他這一切。那時他正在廚房裏為我們做午飯。他臉上即刻出現真正的欣喜。
一種真正的關切。是他人所無法替代的。我知道在父親所有的子女中,唯有我是這樣急切地抓著電話,等著父親的聲音。
那一切對我很重要。父親的一切。而這話我並沒有對父親說。
寫過了《艱忍的跋涉》後,一位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叔叔說,父母有你這樣的女兒就足夠了。有的阿姨哭了,她們說小玫寫得真好。
應當也是一種報答。
父親的另一個願望是,他再樹起一麵牆般的書架。
我生長在一個藝術之家。祖輩是進關的滿族。鑲黃旗。父親抗戰時參加革命。
勝利後帶著文工團進城。從此我們不再是農民。母親是14歲就參加革命的文工團員。
她比父親小9歲。母親很美麗。老了也顯得年輕。除了文革期間他們始終在文藝團體中。而我就是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的。無疑受藝術熏陶,並享受很豐富很有色彩的愛。父親說我的職業在於我的血液。可能還在於我從小就麵對的那四壁的書。
我有一個溫暖的家。這同藝術不相幹。這是一個真正的港灣。真正的堪稱港灣,真正的避風而溫暖。我是一隻無依的小船。在大海上漂泊得久了我就會泊在這裏。
家是可以休息的。隻有家才是可以休息的,所以凡是我累了,總要駛向港灣。無論遇到了怎樣的風浪。也無論怎樣饑餓和寒冷。哪怕你是迷失的。哪怕你不小心折斷了你的帆。
我總是在講述著一個關於車站的故事。父母的愛情和他們相互間的依靠,就像是小站中那一對等待著列車的老夫妻。那是個夜晚。淒涼而寧靜。連最後的一班車也開走了。而他們依舊在執著地等。這是佐田雅治的一首歌。十年前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就永遠記住了那淒涼。但父母的晚年並不淒涼。哪。怕連最後一班車也開走了。但還有他們間相互的守護和溫馨。在他們的生活中,有愛有溫暖的黃昏。有一駕藝術的戰車,還有一輪火紅的正在沉落的太陽。這就是我所看到的關於他們的全部意象。它們始終存在於這個《車站》的故事中。
我永遠是他們的女兒。
唯有他們。
在他們將近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中,還有無窮無盡的愛。
有一年他們一道去北影修改《弘一法師》的電影劇本,住在仿清樓的一套鋪著地毯的大而溫暖的房間裏。我帶著女兒去看他們。一位北影的朋友對我說,原來是你的父母。他說北影大院兒裏一些人在議論,這一對在每一個黃昏都要相伴而行,在暮色深重的小路上散步的老夫妻是誰呢?哦,原來是你的父母。
是他們。
當然。
如此持重的而寧靜的情感。持續著的長久的相互信任、扶助與依托。我所以寫《艱忍的跋涉》,寫《我的家》。我說過了這是為報答。
我出遠門時會想念他們。很想。我會不停地把長途電話打到家中。而有時,我也會惹他們生氣。打架。發火兒。我們爭吵。流淚。為一些不值得的事情。因為我們是親人。最親的人。還因為…… 他們是你的《最後的營地》。
他們是你在困頓中在掙紮中,在不論情人、朋友、世人、社會怎樣最終地拋棄了你,而他們不會拋棄你的那兩個人。那唯一的兩個人。父母。父親和母親。最後的兩個人。
我知道我永遠是他們的女兒。
杜拉回那個深穴般冰冷的古堡中為她的母親送葬。杜拉用她冰冷的心吻她母親冰冷的前額。一切都結束了熄滅了。出生和死亡。終止了一個輪回。而杜拉在葬禮中,卻隻想那黑夜中最後一個顧客。她看不見母親看不見古堡的石階甚至看不見,那個專門趕來的教堂的執事。終結不再是一個人的事情。還有到處追隨著她的那個男人的影子。他們做愛。癲狂的愛。無處不在的追逐。白天夜晚林中或行駛的小汽車內。杜拉猶疑在母親的亡靈和那個在古堡的階梯下等在車裏的男人中。杜拉冰冷的靈魂。當結束了同母親之間的溫情時,也就同時結束了同男人的溫情。
那時我帶著女兒獨自在家。家變得清冷,而當女兒被送進幼兒園之後,便是長久的寂寞的一天。我每個時刻都怕。怕失去父母怕失去他們為我營造的這溫暖的巢穴。一分鍾一分鍾地懼怕。怕黑暗怕白天怕失去那個日夜避護著我的藍色港灣。怕死亡。怕他們的死亡甚至怕我的死亡。因為畢竟終期於他們更近。終期似乎已是伸手可觸的。觸到那一根冰冷的線。我時常在兩個空蕩蕩的房間裏來回轉。我懼怕著,我不知在那黑暗真正到來的時候,我該怎樣生活。我還會生活嗎?在永恒的寂寞中,在失去了支撐失去了依靠的日子裏。這裏不是古堡。也沒有冰冷。失去的是溫暖,因我並不會獨自生存。我從沒有離開過這個家。我的女兒也沒離開過這個家。就是這個原因。所以大概沒有如我這般已經成熟了的孩子、已經做了八歲女兒的母親的三十六歲的女人,會對父親的終期懷有如此深的恐懼。小雞一旦出殼,便會離開母親的翅膀。而我不同。我好像永遠沒有出殼,即或那殼在母親的翅膀下已經破碎。
永遠在父母身邊做女兒。一個熱衷於女權的女朋友說,這可能也是一種很好的方式。
而現實是-- 當他到來他出現在他親吻我的時候,我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我們不再講述這關於生命的秘密。我們也不再講這盡管憂傷但畢竟美麗的故事。一切發生在我們中間。
我們曆著艱辛曆著生命的苦痛。我們不說。我們盡管不說盡管沉默,他們最終也還是洞曉了一切。以他們的沉默。
沉默是充滿了愛的寬厚與理解。很苦的一種追逐。更需要溫情。
我們在我們的故事中沉睡。我終於沒有在留戀著溫情的時候而忽略了我的古堡。
古堡同樣溫暖。在溫暖古堡中的時候我思念他。而在他的懷中時,我惦念古堡。
43.吹長笛的女人
那幅畫就懸掛在壁上。
白壁。
不會再有其他的女人。他這樣說。
他這會兒正坐在畫的旁邊。他的深邃的目光。遠一點的地方,是瓶中伸展的彩色的花。很多種顏色。為他的四十五歲的生日。
他已是四十五歲的男人。成熟男人。成熟的男人的給予和愛情。悄然無聲地到來,默默地。
那幅畫是濃重的黑色的憂傷的。那畫中是一個吹著長笛的金發女人。她眼睛低垂著。寂靜而哀婉。她已經無形進入了我們的生活,她已經無所不在。
他喜歡那幅畫。他在畫廊中見到那畫之後對我說,畫中的女人像你。
我總有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從不說你美麗。也不說想念。不是因為不想念。
他喜歡另一種表述。他說他的房間裏突然空空蕩蕩。像走空了一切。其實走的隻是你。
吹長笛的女人有細長的手指。
我也喜歡那幅畫。那幅畫很大。我們把它買回家的時候,天空正下著濛濛的小雨。浸潤著肌膚的迷濛。那是一個夏季。我們把那個女人帶回家。讓她為我們伴奏。
然後黑夜降臨。那長笛聲緩緩響起。響起來了。哀怨與憂傷。充滿了那間小屋、黑夜和宇宙。宇宙多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