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太陽的小雨
就這樣我在艱忍中生下了她。我沒有喊叫。醫生說,躺下吧,是個女孩兒。我看見了她。我繼續抬著頭。醫生再度要我在產床上躺下。她剛剛被助產士從我的體內拉走,我便在筋疲力竭在頑強中抬起頭看見了她。我的女兒。一張我嬰兒時的臉。
像又回到了二十八年前。那一年母親在同一所產院生下了我。母親說她像你簡直就是你。然後,我聽到了她、的哭聲。她在她第一次走進空氣的匆匆瞬間就發出了那一陣很響很低沉也是很愜意的哭聲。我想我從此不再孤單,我們是兩個人了我們將朝夕相處。每分每秒。她的聲音很低,至今如此,而且說話的頻率很緩慢。她給我的最大安慰是,不像我的心那麼細碎那麼敏感,那麼容易感傷。所以可能很少煩惱。
但也許是因為她不說。她比我大氣。她從不關心別人對她的態度,也沒有那些小女孩之間的雜事。
在她不到三歲的時候失去了父親。
那父親本來就形同虛設。
這可能是我帶給她的傷害。我知道。她的幼小的心從此要經曆磨難和考驗。比如,別的小朋友有爸爸去接而她沒有;還比如不了解情況的人會問起她…… 這是我對不起她的一件事。
而不懂事的她竟覺得那樣很好。她以為那樣就能徹底占有我。她像凱旋者般侵犯了我的情感的世界。她把我的那顆無以依托的心抓走了。從她的第一聲哭泣開始。
她是個在我的心靈裏貪得無厭的孩子。她要我的全部。她牢牢守住腳踩的那一片母親的領地。無論誰來,無論誰企圖接近,她都會把他們趕走。
她說,天空中灑下來的,是太陽的小雨。小雨是七.彩的。
她說,媽媽你給我買個太陽回來,不是裝在罐頭裏的那一種,而是個真正的太陽。
她說,在大霧中捉迷藏,就像在天堂裏一樣。
她又說,安徒生的童話比格林的童話囉嗦。格林是上來就說的。安徒生不。但是假如我看不見皇帝的新衣,我也會說看見的。安徒生要你說看見。
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長大。她已經會讀書,再過幾天,她就要過生日了。她很在乎生日。她認為是一個節日。要不同尋常。她一天一天地等待。她希望燃起彩色的蠟燭,把她和她的生日蛋糕照得輝煌。她喜歡過生日。喜歡在過生日的那一天穿漂亮的衣服。有人送給她禮物、玩具還有洋娃娃。她在生日前收到他用黃色的絲帶捆紮起來的那套《世界童話寶庫》和會唱歌的生日卡時,高興極了。她把生日卡放在鋼琴上。琴上的燈發出蠟燭般溫暖的光。生日卡上的那隻小狗穿著一雙破爛的大鞋,但它彈著吉它唱著歌。歌是《Happybirthdaytoyou》。她隨著那旋律彈琴。
就這樣我同我的女兒建立起了一個全新的感覺世界。為她也是為我,為太陽的小雨霧中的天堂,我寫了《小河》、《你的栗色鳥》、《維也納森林》還有《女兒……》。
她慢慢已會讀我寫的文字。她習慣於在那些書和作品的題目邊讀到媽媽的名字。但對此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尋常,更不在學校裏覺得驕矜無比。她盡管大氣但不是那種驕矜無比的女孩子。她也決不嬌氣。她是憑著她自己的努力而在這個空曠無比的世界闖蕩的。
她生活最盼望的另一件事,是每個星期日到公園去喂小鹿。
她喜歡小動物。
有一天快淩晨的時候,我突然被她的抽泣聲驚醒。屋子裏還是灰暗的,我坐起來去看她,她依然睡著。我去摸她的臉我發現她哭了。我知道這是夢。我抱住她想把她叫醒。我把她抱進我的被子緊摟她,我說好孩子你不哭。慢慢她醒了,她看著我。她睜開大眼睛,眼淚汪汪地說媽媽我做了一個夢。她說媽媽送給了我兩隻小鳥。
我拿著兩隻小鳥媽媽騎車帶著我。媽媽摔倒了。小鳥死了。她又哭起來,淚水濕透了我的睡衣。我緊摟她因為我知道她同小動物的感情。後來天亮了。我們在吃早點時又提到夢。話剛說到一半她又是眼淚汪汪。後來外婆問起她,她說她不說,你去問媽媽。她竟然不能再去想再去複述那個夢。
你應當承認她的悲傷很重要並尊重她的這種感情。
我想說其實她的心並不敏感,但有一次當我的母親為她讀《你的栗色鳥》的時候,她卻哭了。那是個中午。散文中寫的都是她經曆過的事情。那是在她蹣跚學步的那個冬天,雪中,我為她買了那兩隻黃茸茸的小雞。可惜它們不久就死了。因為寒冷。離開了母親。從此我們不養小動物。她記住了這個冬天裏發生的故事。那時她剛滿一歲。她在重溫往事的時候又哭了很久。
她就是這樣同動物界建立了一種天然的情同手足般的聯係。她在她所存在的世界中,與小動物的對話是十分重要的。她所以並不大注意人類中發生的那些事情。
她甚至認識並分辨得出鹿園中的每一隻小鹿。她特別喜歡其中的一隻,她說它最善良,她要我看那鹿的眼睛。一次她告別那隻鹿。她竟然也哭了。她說那小鹿不想她走。
我在不斷地寫著成人的故事時,有時候會在混亂中突然跳動起一個非常明亮的純潔的主題,我想那肯定是由於她。我愛她並且感謝她。因她會在許多你不注意的時候,冷不防地給你一個提醒或啟示。像一陣清新的風。
她使生存的一切顯得更生動、更明麗、更充滿色彩與感覺。
在一個春節我為她買了鋼琴。
《維也納森林》記述了那個買琴的故事。
從學琴開始,她開始了成為一個有用的人的孜孜以求的步履。買琴就單單為了她眼中的那渴望的目光。當時她隻說了五個字,她說媽媽我喜歡。我為了這五個字。
她不知從哪兒獲得的那種責任感。
從那時開始,她坐在鋼琴前,學會了專注。
她一心一意彈琴。從最枯燥的五指練習、音階、乏味的練習曲。然後穿過歲月。
到她能成熟地彈奏《小奏鳴曲》、克萊德曼的《水邊的阿第麗娜》。每一個黃昏。
樓裏的叔叔阿姨們說,他們聽到了每個黃昏的琴聲。那琴是幾乎一天天在進步。
每個星期天的傍晚。無論季節也無論刮風還是下雨。我總是用自行車帶著她到那個挺遙遠挺偏僻的地方去學琴。
我們堅持。
堅持著一種精神一種專注一個美麗的世界。
就這樣,在她彈琴的時候我總是坐在她的身後織毛衣。她說她可以不看見我,但她要感覺到我在。我當然在。我是母親。我在她的一件毛衣上織進去了一隻小鹿。
這是她在很多種圖案中選擇的。我把織好的小鹿給她看。她看了很久她說很好她喜歡。然後她扭過頭去繼續彈琴。她突然問:小鹿為什麼憂傷?
36.杜拉的美麗故事
杜拉說,巴黎使她窒息。巴黎沒有外部環境。她在巴黎幾乎無法寫作。
所以杜拉住在特魯維爾。那裏緊靠大海。杜拉說住在海邊使她寧靜。因為有海。
即或是看不到海,那個海的意念卻始終在。
所以杜拉喜歡編織關於大海的故事。
所以我喜歡杜拉。像《在他們中間穿行》中所寫的一樣。
一個婦人每日沿著海岸線行走。她手中緊握的是一個男孩兒的手。她的兒子。
她帶他去上鋼琴課。她們正好途經海岸。琴聲響起來。鋼琴老師像一個惡婆。冷酷而麻木。斥責。琴聲僵硬著婦人的心。她離開琴房,走進樓下的小酒店,討論剛剛發生的殺戮的事件。她偶然遇到一個年輕的男子。不期地。充滿了欲望地。又是無望地。發生。持續。結束。評論家說是一場不可能的愛情故事。《如歌的中板》。
杜拉在這個故事的背後又寫了一個更為真實的故事那故事題名為《夜裏的最後“個顧客》。她偶然遇上了他。在一個盛夏的舞會上。在充滿欲望的相遇之後,她發現其實他同別人沒什麼兩樣。後邊的題目太冷漠。杜拉坦誠說他們做愛。愛的瘋狂無處不在。而在熱烈在焦灼在等待之後,他們才發現他們竟是陷在一種深沉的苦痛中。
他們哭。他們害怕。他們原來並不相愛。從盛夏到嚴冬。整整一個冬天。於是當稍稍平靜下癲狂陽癡迷,杜拉寫出了《如歌的中板》。
這篇小說最早被翻譯成《琴聲如訴》。這個名字不如那原始的名字好。應當是思緒的狀態。
最早讀到的便是杜位的這篇小說。
一個朋友從遠方寄過來的。他說適合於你,你一定會喜歡。
杜拉的文字,是那種可以使我反複閱讀的文字。那文字美麗動人。短句子。法國式的口語。簡潔的又是完整的。夏季在海邊等著他的那段時間裏,我除了寫作便是讀杜拉。我在信中對他講了這些。他說這些你講起來的時候也很美麗。直到他來。
杜拉之於我是個座右銘式的女人。我並不執意堅持說我沒有受過某某的影響。
比如杜拉。我於是喜歡描述荒蕪。枯寂。霧的雨。秋季。凋零。枝權的蕭索。枯黃的草。落葉。樓花的黑色欄杆。冷風鳴唱的哀歌。還有我的憂傷。也用短的句子。
這樣寫的時候我喜歡把杜拉的任何一本書放在桌前。並不翻看。而隻是要心裏知道杜拉的思緒是伸手即可觸到的。觸到她的長句和短句、大量使用的句號,還有話語、肌膚和靈魂。這樣我便會覺得踏實。會覺出我周身都充滿了靈感,而且是那種宗教般的、坦誠的靈感。那靈感足以支撐和產生一切。
這就是接近。
是超越了國度的。
人類總有相同的地方。我想。人們盡管膚色、民族、乃至生存的空間不同,但是人的生理構造卻是相同的。沒有差異。整個世界。世世代代。心髒的位置相同,可能就是可以相通並且接近的原因。
我如此理解並熱愛這個杜拉。
杜拉的一個很古怪的毛病是,她不喜歡加入流派。甚至遠離。法國文人鑒於她文體的標新立異想把她歸入偉大的“新小說派”,被她拒絕了。她是她自己。她隻要適合她自己的那種方式。那方式使她獲得龔古爾大獎。但有時沒有旗幟和口號的人往往是沒有大的名聲和大的號召力的。盡管《痛苦》、《情人》、《如歌的中板》、《廣島之戀》、《藍眼睛黑頭發》。於是杜拉不是文學的而是市民的了。可見巴黎的市民。連杜拉都要歸於大眾,那麼我們的作家呢?
杜拉生存不幸。她不停地愛,不停地失望。這成為她作品的主題也是心靈的主題: --在《大西洋男人》中那座封閉的花園。對他的愛已告絕望,那個花園恰恰就是這裏這個已經廢棄的花園。現在我在其中還能看到我自己,被緊緊捆縛在我自己身上,被凍結在廢園的荒寒之中。
--我們陷入一種深沉的苦痛之中。我們哭。要說的話都沒有說。我們後悔彼此並不相愛……當事情轉向不那麼嚴重以後,一個愛情故事出現了。後來我就寫了《如歌的中板》。
這其實就是邏輯。包含著聯係、平衡和調整。但是到了晚年,到了杜拉幾乎不能訴說不能調整的時候,她開始酗酒。多可怕。一個酗酒的老女人。曾經那麼美麗的文字。她甚至住進醫院。陷入昏迷。在沉淪中掙紮。有時連調羹也拿不住。口涎不停地流下來。愛情在哪?她無力講話,更無力寫作。就在那個時刻,在一個女人的困頓與絕望中,揚走來。
揚?安德烈。
她晚年的朋友。
楊守著杜拉寫《痛苦》。
揚拯救杜拉。肉體與靈魂。從酒精中毒和醫院中。
揚是個偉大的男人。
揚給杜拉樣的女人以友情、以支撐、以希望。
我新近讀了杜拉的《物質生活》。而剛好又接受了寫這樣的一篇文字。他正在等著讀我的故事。他人就在這裏。守護著我。這是杜拉在講述場。幫助我與死亡進行搏鬥,這就是他做的事,這件事他本心是不知道的。
我們這樣為我的這篇文字命名為:《以愛心以沉靜》。
37.巴頓式的永恒
也許現在不會有人去承認那意義。就是在當初。戰爭是一場血腥的殺戮。我去了前線。不是為了戰爭的意義,而是為了人。
人的價值。
人有價值嗎?戰爭即是人消滅人。而在人消滅人的時候,我們又看到了什麼。
我在激動中寫《勇士牆》。
我終於收到了那個青年軍官寫來的信,他是個真正的軍人。我們慕名去見他。
那已是漫漫前線之旅的尾聲。見不見他其實已無足輕重。去見他已不過是一個程序。
在山區在霧雨中已走了那麼長的路。被夷平的山頭,枯焦的樹幹,沉落的木棉花,血色的土地,還有無盡的綠色叢林還有偶爾探向山路的那幾束淡泊而憂傷的白色的小花。竹尖上滴下水晶般的珠鏈。
我不知人們是不是會嘲笑我們的老山之行。炮火硝煙。傷殘。流血。我們畢竟聽到也看到了。
那時那個軍人已帶兵撤到了驕陽的後方,他已經打完了仗。他以為他生命中最輝煌也是最重要的一章已經結束。他甚至已經看清了巴頓的死期。書中說戰爭結束了。那個天生為戰爭而創造的巴頓的死期也就到來了。事隔幾個月,巴頓死於一場車禍。他想去打獵。再度放槍。他同士兵埋在一起。終局到來。軍人們都懂得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