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嘴唇就要相觸了,我們知道一旦那樣我們都將無法抵禦。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我周身顫抖我想哭想逃走。
我離去時懷著滿心憂傷和惶惑。我把我的手按在我的胸前讓那溫熱延續著。我留下了那個充滿美好欲望的瞬間和那個曾經如此接近的男人。我的朋友。
後來我問起他,我說如果那個不期的夜晚假如我留下,會怎樣?
他就坐在那裏。他說他也不知道。他說遲早的。會像我們今天這樣。
那故事就那樣發生了。結束了友情而開始了愛。以後我們終於親吻,在一池澄澈的水邊。窗外是一片碧綠的草坪。我們聊天兒。我們已無時無刻不在一起。很久了。而愛情永不休止。所以他絕不是那種和別的男人沒什麼兩樣的男人。也不是夜晚的最後一個顧客。他使你知道他時刻都在守護著你。不論都發生了些什麼。他的堅實的男人的胸膛。
他給我買我喜歡吃的東西。他希望我吃得好。他滿足我哪怕是最微小的願望。
他幫助我把頭發剪短。他在我得胃病的時候,每天要做十次飯。然後,他陪我到黃昏中去散步。這一切都需要時間。而在這大多數的時間裏,他毫不猶豫地脫離開事務的羈絆。
這是個結果。而在此之前,也曾有過漫漫地期待。街心花園的長凳。暗夜。鋪滿了落葉的白楊林。我們停下來。把自行車扔在一邊。在初冬的冷風中。他用他的外衣裹緊了我。我的寶貝。我們親吻。融進去顫栗。
我聽見風聲聽見他的低語。粗糙的白楊樹幹。青草已轉成枯黃。衰敗隻是個季節的瞬間。
全身心的傾注。
肉體和靈魂。
他走進來。摟緊我並解下我的圍裙。爐火燃燒著溫暖。上一個冬季。他輕輕捧起我的臉頰,朝向他。那目光。寧靜而深刻的充滿了意誌與權利。你是我的。他這樣堅定說。還想逃走嗎?他這樣問著我。
全身心地傾注。
肉體和靈魂。
到了夏天。
在夏天的寂靜中。
還是漫山遍野的青草地。像那張照片那樣。很清新的空氣。很深的林。沒有路。
我們的足跡遍布。到處都有著我們。林中。還有海邊。他說來吧。我們便到了海的深處。澄澈透明。曠遠而沒有人跡。海岸線已那麼遙遠那麼遙遠。不再有人聲的喧嘩。在深海。在喘息中。喊叫。從未有過的。然後是沉默。我們不講話。太陽照射著。看不見藍天。海深不見底。激情被懸浮著。慢慢。他問我,好嗎?我睜開眼睛看見了藍天。那麼藍那麼一抹無雲。我告訴他好極了。我把他擁抱在我溫情的臂腕中。
40.那麼匆匆閃過
即或是冬季,站在我家的平台上,也能感受到陽光,感受到天空所給予的溫暖。
但極目望去,卻是那一片衰敗。哪怕那一片荒蕪的草場是個我並不熟悉的地方,哪怕我並不是在這個劇院的大院裏長大。所以不堪忍受。那衰敗之後的蒼涼。風吹過的地方隻揚起黃土,許多年過去。土地閑得連一棵草苗都長不出了。
冬日的陽光很好。沒有風。但景物不好。
沒有綠蔭。草叢也沒有了。
所謂的家園。叫人斷腸。
那裏曾有白鴿。鋪天蓋地地飛回。在黃昏。白鴿的咕咕的叫聲。有我。也還有大家叫他老吳哥的那個看門人。
我寫了《你的綠蔭》。這是個生命中的故事。老吳哥離我們離塵世而去,已是非常遙遠的事情。他帶著女兒住在傳達室隔壁的平房裏。他種樹養花修剪鬆柏的枝權養上百隻的鴿子。那時候劇院的大院裏到處是綠蔭。草叢。野花。那是塊天堂般的極地,是樂園。到處是綠色的時候,生活就總是充滿生機。特別是你們讓一個孩子置身在那多彩的世界中。“文革”的時候,綠色被砍伐,顧不得綠色,連老吳哥的去向也無心去追蹤。鴿子被殺戮被造反派煮著吃掉的時候,誰也不想愛護什麼童心。老吳哥死了,他隻在你破碎的記憶中匆匆閃過。然而你長大了才懂,他的死之於你究竟有多麼重要:摧毀一個童年的綠色的夢;帶走一片濃鬱的生機;消失掉一段寧靜而美麗的追求;結束一個金色的童年。老吳哥自己並不知這些,不知道他恬恬淡淡在人世間種花種樹養小動物會留給一個小孩於怎樣的記憶和怎樣的留戀。而破碎是永恒的創傷。老吳哥畢竟去了。我在我的長大的心中痛悼他。我遺憾竟沒有機會為他的死而佩戴一朵白色的小花。鮮花。穿一次黑色的衣眼。
記錄下綠蔭其實也是為了一種道理。
另一種道理來自於我的祖母。祖母天性善良,會做很好吃的飯菜。
她說,愛是永恒的忍耐。這已成為一切的原則。她是位虔誠的基督徒。她給我愛和靈感。她裹著很尖的小腳,卻賣了地送父親去讀教會辦的“彙文中學”。她是個通達的女人。她死在祖父的後麵。她死得很神秘,那時辰天空發出了一陣奇怪的響聲。我曾抱著她的骨灰盒不遠百裏穿越華北平原回老家,使她的骨灰同祖父的屍骨合為一穴。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本意。她的屍灰在我懷中使我覺得與她親近,是再度與她相逢。我把我的痛苦告訴她。用心靈傳遞。如果是因為愛,她說,你就隻有忍耐。
我於是在一切忍耐中期待永恒。
她又說,忍耐好,忍耐好,忍耐是個無價寶。
她還說,精米子幹飯燉肉孝敬老父母。
她死的時候,我並不在她的身邊。
我是“文革”遭劫時被送回老家的。
她所以不讓賣老家的房子,她說人必有個退身之地。
然而老屋已空無一人被日曬雨淋,我們還是賣掉了老屋,賣掉了那個最終的棲身之地。我們全體子孫背叛了她。
她死前已是骨瘦如柴。她想念基督。
幻境中,總有她從豆角地中走來。向著田野呼喚。鄉村的簡陋的尖頂的小教堂。
她虔誠跪拜。願我主基督恩大無邊保佑我的家人免受苦難。阿門。
華是個匆匆走過的女孩子。是個可能我畢生都不會再見到但是畢生都不會忘的人。她曾經與我相處兩處。以她的摯樸她的向往現代生活和她的美麗與聰慧。
想念華是長久的,但想寫華卻是因為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個穿著一件紅毛衣的女人從我身邊匆匆閃過。那毛衣很像我的一件毛衣。華喜歡的那一件。那毛衣早已被塞到櫃於深處,久已不見。不見了便忘卻。而看到了別人的也就想起了自己的。想起在我的相冊裏,一直有幾張華的照片,是穿著我這件毛衣照的。不忘卻是因為往事太深刻。既然是華喜歡,我為什麼就沒有把那毛衣送給她呢?
華回了安徽無為縣紅廟公社就再也沒回來。也許她在那個春節之後還是回來了,在別人家繼續當小保姆,但沒來再看我。華該是記得我家的。我並沒有搬家。她在我家整整住過兩年呢。我盼望和等待過華。華剛走的時候,女兒常吵著要她。哭。
華喜歡她。華給她以很深的關切。華是她的親人。
華到我家來的時候是第一次到大城市中來。她不是那種已經換過很多家的那種很油了的小保姆。華還懵懂著。不知道該怎樣帶小孩。華十八歲。美麗而強壯。周身流溢著青春。當我知道華從來沒上過學也不識字的時候,心裏很難過。我為華寫家信。父母的。還有訂了親的“女婿”的。為華按月寫寄往家中的彙款單。華喜歡唱歌也喜歡聽錄音機。我去上班的時候,她幾乎一整天都聽錄音機。她很聰明很快學會了操作。華勤快而幹淨。華年輕貪睡所以我從未讓她夜裏帶過女兒。華每兩周休息一次。她總是星期天早上出去,下午就回來,回來時總是要給我女兒帶些小禮物。是心意。她的手還很巧,會用雞蛋殼做小動物,她做了很多這樣的小動物留下來,然後她就走了。我們情同手足般。這在《華華姨》中都寫了。我至今想念她。
永遠會想念。想著能把華喜歡的那毛衣送給她。
沒有留下華的地址,以為她還會回來。走的時候她是答應了我要回來的,怎麼就成了永別。
他們在你望著夜空的時候,在你的眼前穿過。像流星般拖著美麗而閃光的裙據。
就照亮了你。然而流星一閃即逝。生命也是一樣。生命充斥在亡失的時間裏。然後毀滅。盡管毀滅,但最終還是留下了一些什麼。一些色彩和一些懷舊的情緒。
這就是另一些散文。另一些散文有時在承受著一些它們本不願承受的情感的負擔。
41.黑色湖泊
那寧靜是一種黑色的寧靜。一片大湖在暗夜中,沒有任何聲響。他是我的一位朋友。他的家在很遙遠的地方。很遙遠。所以我們難得相見。李商隱說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可能就是這種境界,我們分別時,都有種莫名的惆悵。
因為太遠了。他家的那地方我從未去過。因為有了一個朋友在,那地方便也不再陌生。
幾次分手的時候,他都說,記住,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你都有個遠方的朋友。
他的信中透露著遠方的思念。
你看懂了那暗示。
從舞廳出來的時候,原想一個人呆著,躲避那種噪音和使人變異的燈光。我走上樓梯時正遇上他從樓梯上下來。他停下來。他問我為什麼不去跳舞的。我默然。
沒說出想獨處的願望。然後他遲疑了片刻,問我,原意到湖邊去走走嗎?他原本是想要去跳舞。他的舞姿很優雅。湖畔是一條長廊。長廊很長。那晚湖上沒有星光。
一種純粹的黑暗。水中不泛光。我們一直走到盡頭,然後就聽到了嘀噠嘀噠的水聲。
茫然和驚悸。好吧我們朝回走。發出水聲的地方有一口深井。井的高處是一棵盤根錯節的藤。那藤枝枝蔓蔓。我們駐足。忘了談話的內容。很可能沒有內容。隻記得那一片大湖在深的黑暗中’,沒有一絲的光澤。純潔和恬淡。那是個早春。在南方。
我們甚至沒說彼此做朋友。
後來夏的時候,他途經我住的這個城市,遠道來看我。帶來一些他家鄉珍貴的土特產品。我喜出望外。他停留的時間很短暫。我們在一起談話。他安慰我並說我是可以理解的。我們在家吃飯。我炒菜時他突然說,你很好。我莫名其妙看著他。
吃過飯我們繼續談話。談一切生活中慘痛的經曆。他再度說他理解一切。他拿來毛巾讓我擦掉眼淚。我那時幼稚脆弱。他說不管別人怎麼說但我相信你。你的善良還有無望。我送他去火車站。坐在公共汽車裏的時候,他突然說,本來…… 他走了。我們彼此許諾做真正純粹的好朋友。
然後就到了那個溫暖的秋末。深秋的枯葉滿目皆是。金黃中透露著冬的消息。
湖岸的暮山紫降臨,然後落下黑色的帷幕。在一個亭中的石柱前,他依舊掏出手絹讓我擦掉眼淚。他說何必那麼無望。然後就說了那段關於朋友的誓言。他是我無論何時何地都永遠擁有的朋友。
冬季到來的時候,他從遠方寄來了一張賀卡。還有溫暖的信。那信中說,他看到那張賀卡,就知道那是屬於我的。落日餘輝。金黃色的。林。還有冰河。寧靜的落日。他買下了那張賀卡並給我寄來。他說黃昏中有一種真實的思念。是詩。是散文。也是一種溫馨和一種輝煌。
友情。
總是恬恬淡淡。淡淡泊泊寧靜而致遠。
其實朋友是個很感人的詞彙。朋友不該多,但卻應當有。真正的。也是有質量的好朋友。他們是那種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會理解你關切你愛你的人。人不該拒絕友情。友情也是一種支撐。而且是長久的。愛情不能替代友情。愛情不像友情那麼可靠。實踐證明愛就像是一朵花。而花則總有凋謝枯萎的時候。
我不願放棄友情。但同時希望友情永遠是友情。為了不失去朋友我們有時需要適度。哪怕是暗示、是深黑色的湖泊、是寂靜的長廊。應阻擋一些什麼。那些惆悵和傷痛。所以淡泊,為了永不失去。
淡泊的信。理解依在。友情依在。有時你無以回報那明亮的暗示與激情,而隻能把心靈交付給已過往的歲月。朋友應是個嚴肅的概念。我隻想抓住那友情,抓住那一切的溫馨、惆悵、熱情,和浮光掠影後麵的那最寶貴、最深刻也是最無形的東西。相知。我希望在我不小心摔倒的時候,受傷的時候,能馬上就看到那真正同情、理解的目光,哪怕,並不能就即刻抓住你們伸出的扶助的手。
如果這樣,我留戀往事。
我把所有的故事講給他,包括那一片黑色的湖泊。他沉默。抽煙。就在我的對麵。我的眼睛對著他的眼睛。我對他說,就是這樣。沒有隱瞞。但我不願失去朋友。
--當然往事是值得記住的。
--不要因我的存在就影響了你交友的原則。
--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這樣我獲得許諾。我們做朋友時,我就知他是一個寬大為懷的人。一個這樣的男人。也許正因為他是這樣的男人,所以我們相愛很久了,很久很久了,卻始終如初戀。一種深刻的感情一種深刻的連接。我們戀愛。那是成熟男人和成熟女人之間的戀愛。不再有選擇。也不再會改變。我們從此作為一個整體去融入我們各自的朋友的世界,對他來說,那《落日餘輝》同樣是美好的。如此,心在輕鬆與愉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