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作為一個軍人一個職業軍人已成為了一個戰爭狂。他說回到後方無事可做,而軍人不打仗就不是軍人隻是公民。在那個默契的瞬間。他叫他的那個小通訊員給我徹上咖啡。從見到這個軍人的那第一個瞬間,我就有了那部長篇小說的題目。
辛棄疾的那首《水龍吟》的最後一句: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拗英雄淚! 他是個啟示。是軍人也是原則。
有一天,我們坐在蓋滿綠色偽裝網的軍車到他的部隊去。軍車開到崖頂轉彎的地方,我看到光禿的山頂有幾株寂寞的木棉樹。崖頂很靜。那是個早春。但對於木棉樹卻已是落花時節。紅色的木棉花怒放在沒有葉的枝幹上。紅得像血。像燃燒的火。然後是無聲的墜落。我們看到了這幅情景,心也像裂成碎片紛紛墜落。我寫了《向著崖頂,向著你的不盡的血》。那是真實的愛和真實的疼痛,那是嘲筆我前線之行的人所永遠無法理解的。
我在前線總是哭。哭不是政治而是愛。在那種生命同死亡對峙在那種炮火連天生命隨時被毀滅的時刻。或者你已經麵對了那些被毀滅的生命。你讀他們遺留下的悲壯,和每個人都會有的親人的憂傷。我所想知道的是關於人和人。是關於人的感情和靈魂。是關於崇高。我想那畢竟是一種獻身、一種犧牲。否則,那血紅的木棉花何以墜落,我們何以哭泣,而且是帶著深刻的疼痛。
那是生命之旅。
你畢竟是經曆了戰場。
一個不會被感動的人他不會是一個好作家。
他說,讀你的信同跟你的人在一起時一樣,使人覺得真實。
他又說,在我們短暫的交往中,沒有任何功利,沒有所謂的索取。作家和新聞記者們大多了。而我們像是被追殺的獵物。
我們以真實相對。
在嘈雜中我們走進一間小屋。我們談一個不相幹的話題。關鍵是那個單獨的默契的時刻。然後是告別。在他軍人的默默的軍禮中。已是黑夜。第二天是清明。清明的烈士墓。像石階般修築在山坡上的墓碑。親人。遠道而來千裏迢迢。父親和母親。眼淚。撞擊著疼痛。舉槍向天空鳴放哀悼。然後我一個人搭車又去了他的駐地。
穿過太陽穿過漫漫的黃土。我們彼此都不相信。在那個午後。有清涼的風。他彈響吉它。眼睛默視著一個前方。我們交談。不談軍人和戰爭。也不談巴頓。巴頓是無時不在的。巴頓已經在默契中。走的時候他問我是不是能再來?
然而那部十幾萬字的《英雄淚》發表後我並沒有寄給他。那小說幾乎是因為他,但我們斷了聯係。往事被按在心底。接到過他打來的一個電話。然後大家彼此消失。
我在一聯《也許還有別的》的小說中說,我丟失了我的通訊錄。其實那不是真的。
他喜歡用吉它伴奏唱憂傷的歌。
他喜歡戰爭喜歡在殺戮時衝鋒陷陣。
他說你的心情總是不好使人想到你那裏可能常是壞天氣。
他坐在那裏聽我的故事。個人的。同戰爭根本不沾邊。
他說,說說你。就說了。然後他送給你香煙、咖啡和前線的禮儀。軍人的軍禮。
在夜幕的告別中。輝煌而神聖的。喝酒。然後他在我的耳邊說,我扶你走出去。
人世間的有些斷絕,有時並非是真的因了丟失了那本通訊錄。就是一種偶然而必然的中斷,比如魯迅所無比崇敬的那位藤野先生。因了偶然的中斷便導致了畢生的隔絕。無意的而其實又是必然的。也如同我與他。
那一次他的出現如太陽般,使有星星點點璀燦的星光閃爍的夜空突然變得明亮起來。他統領了宇宙的光,他也使我的關於前線的思緒有了一種明朗。這些他可能永遠不知。他為什麼要知道呢?他徑自閃耀、完成他的夢想、追逐和失落就行了。
我從前線歸來讀《巴頓將軍》。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有四位最傑出的將軍中有巴頓。隻有巴頓是四個星。巴頓是那種在衝鋒陷陣中顯示智慧與才華的人。真正的帶兵的將軍。他不諱言他熱愛戰爭。熱愛被炮火掃蕩過的燒焦的滿是彈坑的人與畜屍橫遍野的景象。巴頓說那是人類最偉大最壯觀的場麵。巴頓迷戀那些。然後希特勒被逼到地底下自殺。戰爭結束,巴頓也神秘地消失。因為他不屬於和平。
有些人不屬於和平的年代。他們在和平的年代裏無所事事。他們迷失。
而人類最終乞求和平。戰爭隻是抵達和平的一個艱辛的過程。戰爭造就了流血造就了英雄,同時也就遺留下人類的眼淚與傷痛。
《永遠的墓地》。
父親和母親的眼淚。
一個前線的無名戰士寄來我的照片。那是我穿行在麻栗坡那九十九座墳塚中的時刻。我抱住烈士母親的頭顱。我流淚。我全然不知道有人在為我拍照。那些照片依然還在。無名的戰士說原以為我是烈士的親屬。他說他是因我的感動而感動,所以他記錄下了那個真實。我隻想我們也是父母也愛我們的孩子也怕失去他們。這是一切的出發點。情感和愛情。人類的同情與理解是一種崇高的情感。你要想記錄下那些真實那些心靈的慘痛和憂傷,你就必須用你的心用你的同情和理解去觀察去體驗。設身處地。這是個原則。
就是這樣,血紅的木棉花墜落下來蓋滿了寂靜的崖頂。很冷的早春。濃霧。冰凍的血。路旁綠色草叢中那悄然開放的慘白的小花。輝煌而悲壯的戰場留在了昨天。
寂靜。永遠的墓地。生命的亡失是誰也無法挽救的是最最無望的終局但充滿熱情。
就是這樣。我寫了《永遠的墓地》、《走出密林》、《向著崖頂向著你的不盡的血》、《勇士牆》。我寫作它們的時候,潑灑的是血。心中滿懷的是神聖的悲傷。
38.一個憂鬱的女人坐在畫中
一個人可能會有負於一個人。
當一個男人崇拜一個女人時,那女人的過錯是什麼?
她一度成為一幅畫的模特。不,是偶然是藝術的崇拜物。那一切不是從倫勃朗開始的-一倫勃朗是終局--而是從戈雅的《呐喊》,那女人說是鉛灰色的呐喊。
戈雅是怎樣告訴世人那女人的故事的:睜大無神的眼睛蓬鬆著亂發向人們撲來。瘋了的女人簡直太多了。很多的畫家喜歡這種鉛灰色呐喊的風格,而那個畫家不。他不具備呐喊的品格,於是他尋求寧靜中的純美。
他在崇拜中把一個女人凝固在畫中。
也許還有什麼別的更多的東西。
那女人有過錯嗎?因她最終無法忍受焦慮和緊張,因她最終不肯承受毀滅。誰的過錯呢?
倫勃朗是溫暖的棕紅色。莊重而有力度。沒有明快的流動的樂章。畫家說倫勃朗是傑出的。他想使那女人呆在倫勃朗的色彩中。但最終總是冷豔的白色衣裙。有思想的女人沒有溫暖。便是無望。是無可駕馭的夢幻。隻有一點是誘人的,那女人有異於東方人的臉部的線條。於是畫家癡迷於這些。於是崇拜。於是愛。也於是苦痛。
沒有堅強。人類原本是柔弱的。而男人比女人更柔弱。他帶著承受、忍耐、自卑、脆弱和無力,走進了一個他本不該走進的世界中。在浪漫的理想背後沒有浪漫的行為。而浪漫的理想卻早已如煙雲籠罩起了並不快樂的生活。陰影。無窮無盡的陰影。謹小慎微而且唯唯諾諾,那女人的心中開始流血。冰冷的血。慢慢消褪著昨日愛情昨日夢境昨日熱烈的血。血緩緩地流著。聆聽著許諾。那幅淒豔的畫變得清晰,而男人同時獻給女人的,卻是絕望中深刻的苦痛。
在苦難在沉淪中掙紮的女人,也成為驚弓之鳥,懼怕著各種響動各種敲門聲。
誰的過錯呢?無望是任何繪畫任何野花任何許諾所無法補救的。既然是女人的心早已在極度的憂鬱和恐懼中,麻木。
讓倫勃朗來結束往事。
藝術家總是自願把他們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他們總是有心而無力,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然後是主宰著命運的懦弱的天性。他們沒有理想。不靠思想支配生存。但拿了這原則對他人,特別是對他們以為他們愛著的女人,就無異於殺了她們。
他們不懂得女人需要保護。他們沒有抗震力,而隻能在把自身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的同時也把他人的生活搞得一團糟。
那女人同那男人相識是在一次特殊的聚會中。那女人看過那男人的畫,並為那些畫震動地。於是那畫家把大家請到他的畫室並請大家喝咖啡。在朦朧中,他放了一段樂曲。明麗而哀婉。很長的弦律。那是處在艱辛中的女人不敢接近的氛圍。以此來獲取。那女人喝著咖啡她突然說她不懂音樂。她說這裏太溫暖了太腐蝕人了也太殘酷了,所以她馬上站起身,她說她要走了她必須走。
那個懦弱的男人執意要畫她。
她有一幅西方人的骨胳,那骨胳本身就是關於藝術的誘惑。
沒有過錯,隻是由於藝術的誘惑。於是人們順從了藝術。
天空冷了起來。
他們偶爾相遇。
采摘一些枯萎而僵硬的夏季的野花。在花瓶中徒然伸展著無望的姿態。女人坐在藤椅中。棕色的木櫃。偶然在夜色中行走。被驚恐追逐。等待電話。等待著世人的襲擊。於是,最致命的一擊到來。精神已經分離。不再有美好而言。坦誠相告。
浪漫隻是過於奢侈的精神享受。而毀滅更可怕。於是彼此不再忠實。於是分手已無可挽回。
情感的世界是個無法掩飾的世界。當那女人一踏上那列長長的火車,她就已經告別了往事。忘卻。在勉為其難中顯示出分離的必要。掃蕩掉僅存的最後的聯係。
那男人要走他的書他的畫冊他的所有的東西。一項一項地。什麼也不留地。像一個農民般地。也是謹小慎微地沒有理性地。他掠奪了他自己的全部尊嚴和風度。
真活生生可惜了一個男人! 留下了精神的廢墟:懸掛在以往的畫。斑駁的舊事。殘存的肖像的記憶。愛情。
一場混亂的失敗的戰爭。
還是結束了好。
杜拉在《說謊的男人》的最後一段寫道:他每天都在這家咖啡館等我五六個小時,坐在那裏,麵對著大街,一直等了八天。我抵製沒有去。我每天都要上街,可是巴黎這個地區我避開不去。當時我正在一次新的愛情中活得快要死去。第八天,我再走進那家咖啡館,無異是走向斷頭台。
那女人對往事無悔,隻是不願再提起。她隻當又認識了一種人認識了一種人生。
沒有美麗的仙境。連感到寧靜的時刻也沒有。從沒有。
那女人被另一道光所照耀。畢生的。
往事遺留下痛苦無望中的詩和散文的精神。她可以回首往事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終局。
這一次在平靜中。
還留下那個坐在畫中的憂傷的女人。
39.永遠的青草地
那張照片被衝洗了出來。
沒有我們而隻有濛濛的細雨,和綠色的草叢。遠處有一隻渡船。海岸。還有黑色的礁石。便是我們一起走過的旅程。
故事在那裏發生。那照片留了下來。被濛濛細雨打濕的黑色雕花的欄杆攫住了我。我們停留。被綠蔭遮掩。遍地的綠草。我走過去推開了那扇虛掩的被細雨遮蓋的鐵門。鐵門發出聲響。我走進去。我請他也走進去。尋找亡靈。
緊接著那鐵門就在我們身後關閉了。在清冷中。
我找到那張照片。我記起了那些事。我在寧靜中看到了那段故事。一步又一步的。沒有人知道。他拉緊我的手我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那是我們的開始。
他不是杜拉所寫的那種人--杜拉早已成為我作品中的一個人物,應該也是生命中的生活中的--他不是那種和別人沒有什麼兩樣的那種人。也不像是夜裏我們偶然遇到的那種“最後一個顧客”。不是那樣。他是個在你根本想不到的時候,會突然把你抱緊在他懷中給你溫馨的那種人。你渴望依偎在他的身邊,紮進他溫暖的頸窩。你渴望牽住他的雙手把你的生命交給他。他是個可以托付的男人。
那天他病了。
他靜躺在那裏,他拉住我的手。
沒有讓溫馨停留。那時我們已做了多年的好朋友。隻是在靜寂中一寸寸生長的默契。像早春的綠草。潛藏的那一絲震動遊過了你的心。我還是抽回了我的手。低聲地詢問。在他的耳邊回旋著。再放回去。那隻手。兩隻手握在一起時的溫熱。一個瞬間。心中的一陣哆嗦。被揪緊的思緒。
那時我們已經穿越了青草地。朦朧已彌漫。他的手臂按在我柔弱的肩膀上。我聽不到他的呻吟。那是個不期的夜晚。讓他喝水。蓋好他的被。我彎下腰對著他的耳邊說,睡吧。就像對一個孩子。我去熄掉他床前的台燈。我想就把他留在這黑暗和寧靜中,可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這的確是個不期的夜晚。
他病著。
他把我的手放在他溫熱的胸膛上。
他緊閉著雙眼。
我們曾經是好朋友。
我們在等待嗎?
他拉我近他的身旁。我已經聽到了他的呼吸聲。那溫熱的氣息吹拂著我的臉頰。
那一刻。那一刻我的肌膚在感受衝動。在黑暗中。我們都知道那一切有多麼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