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就坐在我的對麵
我就像一本我自己打開的書。
書中有生命的故事在流淌。滴著血。
冬天來了。他把爐火生起來。房間裏是一股煤煙燒烤的溫暖的味道。他總是攥緊我冰冷的手,屋外飄起了雪。朝著一個方向。有風。風在吼叫。像在哭泣。他此刻就坐在我身邊。那杯咖啡冒著熱氣。很冷。我說。一個蒼茫的世界到來。眼淚。
還有滿心的憂傷。他說,你該想想怎麼去講你的故事。
我告訴他我不用想。這時候下午的陽光正從床前的那扇小窗裏射進來。雪停了。
午後的刺眼的陽光。我們是從一個秋季開始相愛的。有棕紅色的葉飄落。一種很溫和的輝煌。從此,我們走過了漫漫的旅程。很長久。我的故事就在他的眼前。他有一天在微風中把我拉到他的近旁。很近。一個午夜。告別了嘈雜的友人。街邊的咖啡座依舊燈火輝煌。這是個不夜的所在。人影在霓虹燈下晃動。我們依靠在池邊的欄杆上。唯一的寧靜。我們在惶惑中來到這裏。我們在尋找。但不知找尋什麼。黑暗中是一池濃重的澄澈的水。還有大海。海邊的藍色的天空。我永遠也弄不清為什麼那所有的浪漫瞬間都發生在我們中間。不是和別人。是別人總有那樣的憧憬而沒有勇氣。他這樣走來。使人猝不及防。我們曾是朋友。做了很長久的朋友。結果那一天…… 他把我拉進他的生活便開始有無窮苦痛追逐我。纏繞著寧靜的思緒。
我對他講起了杜拉。
為了什麼?
一顆心。愛情。理解。可能還有孤獨。
我們在海邊度假。很久。大海時刻在近前。伸手可觸的是潮濕而鹹腥的空氣。
還有林中的清新。我過去常常來這裏。不是一次兩次。每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寫海。
用靈魂中的感情。那是一種深刻。即或是在這一本散亂的文字中,那藍色的精神也是貫徹始終的。我把我和他的故事鑲嵌在海邊。一個美好的時刻沒有他。他那時不知在何方。他並不真正屬於我。他屬於一個有些遙遠的世界。他就是在一片心靈的荒漠中走來。我等待他。在那個美麗而淒豔的時刻。原想等他一道去看海。我們彼此這樣相約。但有一天他打來電話,他說,你可以先去海邊。
於是那個黃昏到來。海邊下起了漾濛的小雨。有些冷。我加上外衣,便獨自一人走出賓館。離開我自己的那個房間。離開我正在寫的那部長長的小說。海和血脈的神秘,使我在整個寫作的過程中充滿恐怖。我的房間裏日夜可以聽到林的和海的吼叫。我離開了這個靠海的房間。我想哪怕暫時能把那寂寞和恐懼留下來,關在身後,而隻帶走對他的思念。徒然。無論你走到哪兒。一切交混著。一切充斥在你的空間中,無所不在。小雨打在藍色小花的尼龍雨傘上,發出很令人淒惶的細碎的響聲。海邊的路上幾乎沒有行人。人們似乎隻喜歡日光浴而不喜歡小雨。小雨顯得感傷。夜遲遲沒有降臨。同樣的等待。我獨自一人。很緩慢的步伐。那樣的時刻很徹底。我才發現,人可以沒有錢,但不可以沒有愛。
我曾有過沒有愛的日子。很長的一段光陰。讀書寫作伴著真正的空虛與無聊。
沒有愛情也就是沒有錯誤。沒有錯誤也就不用懺悔不用自責也不必痛苦。被麻木浸泡著。循規蹈矩。好像被一種無奈窒息著。幾乎很難想象人要生活在沒有錯誤的行為規範中。人怎麼可以沒有錯誤?我總是在犯著錯誤。我哭起來的時候,靈魂總在震顫。然後是一種傷殘。我不僅需要別人來批評我,我而且需要自我批評,拉出自己的靈魂來審判。陀斯妥耶夫斯基就是這樣做的。而且他瘋狂。但我不瘋狂。因我是一個女人。我是在歡樂在悲傷在苦痛在扭曲之後,還有著平靜、溫和與感動的那種女人。我總是可以以無限的守靜來讀我打開的那本關於我自己的書。審視一個切近的靈魂。
我生命中唯有一個我最最忠實的朋友,那就是他。唯有他。我給予他最徹底的忠誠。不再有任何的秘密。在我們之間。他是第一個我把全部隱藏的故事都講給他聽的那個人。那個男人。他知道了一切。毫無隱瞞。在一個漆黑而虔誠的暗夜中,他抱緊我讓我訴說同時忘卻。這些從此也成為了他的秘密。
另一種忠實是對於讀者的。在讀者麵前我從不躲藏。因為他們神聖。作為群體的神聖。我相信他們讀我的書並不是為了找到字裏行間的那個人的隱私。我所以敢在稿紙上傾訴我的隱秘和苦痛。彈響一隻六弦琴。我不怕我的文字被發表。更不怕那些心史被公開。我有這個勇氣。而且已經是這樣。所以我希望那些偶然能讀到我的文字的那些人,他們是我的朋友。他們最好能理解我懂得我而不是猜度我。我希望他們能夠真正了解當一個女人,她訴說的時候那痛苦的意義。
血流出來的時候,肌膚不會不疼痛。
他此刻就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聽著我說這些。他點燃了一支香煙,點燃之前他以沉默的目光詢問我。我告訴他說我不喜歡男人問女人這樣的問題。然後他凶狠地罵了一句髒話,又問,這樣行嗎?我放下了手中正在為他織起的那件深藍色的毛衣。我走過去。到他的近前。挪開他拿著香煙的那隻手。讓他擁抱我。他開始親吻我。那煙在不知不覺當中熄滅。我們就那樣停留了很久。
我想我該做個好女人,而不是做個好作家。
我在很多方麵都很自信。因為我會做很多的事情。比如寫作。靠寫作賺錢。我還會做一些飯菜。做夏季的衣裙。打毛衣。把房間收拾得窗明幾淨。我喜歡清晨即起。不睡懶覺。高節奏和高質量的生活與工作。諸如此類。我總是能提前做好一切我想做的事。我從沒有過半途而廢的時候,所以我自信。但唯有一點我不自信,那就是我測量不出他的愛。一顆心永遠不等於另一顆心。這糟糕極了。因同時帶給他的苦惱是,我對於一切的不信任。連同他。
因為不屬於。他就是那個永遠不屬於我的故事中的男主人公。
33.撞擊著疼痛的往事
愛是一種思緒。有時是透明的水,有時又是血。是血的時候疼痛。生活中有很多的愛。但不是什麼愛都可變成散文的。水會流成小說,流成他人的故事,而散文則需要一種特殊的濃鬱的色調。像血。
偶然的在一個初春。無意中我遇到了一個朋友。他是坦誠的。坦誠而樸素。也許沒有更多的人會了解他,但我卻相信他的坦誠。他到火車站去接我。我們初次相見彼此就認了出來。他說人家都說你很美麗,但你看上去太憔淬了。他說你可能過於苦了,讓我們做朋友。我們吃樸素的飯。然後他用樸素的語言描述我。他說電話裏你的聲音聽上去很舒服。他又說,台燈的黃的光從你的脖後腦後照射過來,你就顯得溫暖顯得聖潔而誘人了。一切娓娓的。那是個特殊的環境。因為是特殊的環境於是總使人惶惑。太陽第二天早上升起。過往的黑夜在迷濛和卑瑣中消逝。他說你是個使男人感到自卑的女人。這個時刻是有記憶的。我們做了朋友。但我們並不相愛。有彼此信任的瞬間。但瞬間並不永恒。然後是遺忘。告別後我記住了這個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