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本打開的書(1 / 3)

第十五章 一本打開的書

記得從懂事起,我便置身在一個四壁是書的房間裏。古今中外,應有盡有,那是父親的財富,但我卻很少讀它們。我喜歡讀小朋友們淺顯的書。那些童話。我喜歡無憂無慮。玩兒。我從未想過當作家,像我父親那樣。我覺得那一定是個很沉重的事情。四季都不得安寧,沒有休息日,像飛轉的輪子一樣永遠不能停下來的生活是可怕的。

後來,我在十二歲的時候開始經曆磨難。那是一種生命的創痛,是我無力逃避的苦難。打倒父親的大字報像影子般四處追逐著我,我覺得心頭壓著烏雲,始終抬不起頭來。從那時起,我便開始真心真意地寫日記。我每天都寫。一頁一頁地寫,寫我的心情和苦難,寫我如何傾慕那些戴著紅袖章的勇士們。後來,我發現在這樣的寫作中我不再憂傷。我獲得了一種解脫,因而變得輕鬆起來,不再心事重重。漫長的持之以恒的日記使我的生活變得豐富。我捕捉每一個瞬間所傳導給我的內心感受,我因此變得敏感而細碎。這是後來我的男友最最不滿意我的地方,而他的方式很簡潔。他試圖改變我,但在改變的途中,他說他已很累而且很無望。

我便是這樣長久地記下去。一個一個的日記本摞上去。越摞越高。那是我真正的生活,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寫日記實在是沒有任何功利意味的,如果非說有,那就是對生命本身的一種功利。因為它調整了我生存的平衡。其重要的程度,是我如果不能用日記排遣我內心苦痛的話,我便不敢相信我能平安無事地活到今天,我的日記的確不含功利,因它們不是作品,不可以拿去發表賺錢,不可以公諸於世以展示精神的境界。

我的有些日記寫得很好,常常感動我自己。慢慢地我在日記中成熟並文通宇順神采飛揚起來。也許就是日記培養和造就了我,這種經年累月的寫作方式,使我終於在恢複高考的那一年,以最優異的作文成績考上了南開大學中文係。

四年中我讀了很多很多的書,也做了很多很多的讀書筆記。就是從那時開始,我萌生出想當一名作家的願望。我並且相信我能成功。我充滿自信。我回顧往事的時候,發現其實任何我想做的事情最後全都做到了。譬如我想在八年的工作生活之後考上大學,我便考上了;譬如我想成為大學裏最優秀的學生,我也做到了。那麼,如果日後我想成為一名作家呢?而且成為一個好的作家呢?

於是,當我女兒開始咿呀學語的時候,我便開始了寫作這件事。那是1985年的前後。我已過了三十歲。

開始寫作的時候,我沒有負擔。我這人天生散漫,聽憑自然。有些人說我這些年奮鬥得很苦,這是因為他們並不了解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可以一天十二個小時全讀書,那是因為我喜歡。但如果我不想讀了,我便會立刻放下書去逛大街;或者在緊張的考試前,我反而會耗時一兩個小時去寫日記。我知道我無論做什麼,其實都是出於一種自然的需要。寫作亦是如此。開始的時候,我並沒有寫小說。因為我的編輯職業,促使我努力用嚴謹科學的態度去思維。於是,我以邏輯的又很美麗的文字,寫了很多批評的文章並得以連續發表。這樣的一種行為方式無疑幫助了我,至少,它帶給了我一種看待事物的眼光,這眼光使我通向深刻。我在文學批評的行當中運作了很久。我擁有了自己讀作品、分析作品、並透過作品觀照作家靈魂的方式。我理解了他們各自不同的追求和思考,我分辨得出什麼是創新,什麼是仿效,什麼是真誠,什麼是虛偽。我開始以我的文字向學者型作家的目標努力。

然後,在恍惚之間,有一天我倏然意識到,一些更美麗更感人的文字和情感,我不能把它們用到那些批評的文章中去,我覺得遺憾。一種骨鯁在喉的壓抑。後來我便不再等待。我想我或許試著寫寫散文或小說。後來我就真的寫了。

我的《河東寨》發表在1986年6月號的《上海文學》上。那是我很珍愛的一篇小說,也是給我定位的一篇小說。從此人們把我看做是“先鋒”或“新潮”。這是個隻有兩萬五千字的十分嚴肅的小說。這是個北方漁村的故事。有一片蒼茫的海,一個藍眼睛的小姑娘,一座文革中的荒涼的島,一個神秘的墳塚,那麼簡單而我卻寫了那麼久。很多個下午,我獨自一個人同這些美麗而淒婉的意象糾纏著、搏鬥著,那情景真可以稱做是昏天黑地。後來這篇小說發表了。有人說好,但有人說太艱澀,讀起來很累很沉重。而我則對所有的評論無言以對。小說中的那些意象久久壓在心裏,徘徊著不去。 如此我便開始了小說的創作。這樣的寫作依然也是自己的事情,是純屬個人的一種勞動。盡管它們發表後得以與讀者見麵,已具有了一種社會的屬性。對我來說,重要的是寫作本身,寫作依然是生存的需要。我從不熱心自己作品的推銷,一度甚至認為是不是有人閱讀它們都無所謂,隻要我在寫作中傾注了心靈與熱血,這一份真誠總是會有人接受的。後來,我果然讀到了很多各種各樣的讀者寫給我的各種各樣的來信。讀它們每每使我陷入不可自拔的感動。

後來,在1989年深秋中南部的一個城市中,在朋友小聚閑聊中,一位出版社的朋友突然說,趙玫你何不寫一部關於愛情的長篇,我們社來出。我當即很英雄地允諾,其實當時對長篇小說我幾乎毫無經驗(盡管我已發表了長篇小說《揾英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