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風果然吹過來了,山溝裏的胡笳一下子嘹亮起來,房子也嘹亮起來,她關緊門窗,她不會放聲大哭,可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悲壯。她再次看到石頭時,她看出石頭是有門窗的,石頭還有嘴巴鼻子呢,石頭的呼吸常常噴到臉上脖子上,她的頭發也會在石頭跟前高高揚起來。放牧的哈薩克人蒙古人總是勒馬懸崖,久久地望著遠方,馬隻瞅著蹄下的石頭,沒有風,馬鬃卻高高飄起來,馬在接納石頭的呼吸呢。那種時間會延續很久,馬會突然驚醒,直直立起,像從石頭裏噴出來的一樣,那些烈馬直立片刻,會從石崖上一躍而下,跟真正的風一樣呼嘯整個山溝,常常有騎手被摔死。人們就會說那人被風刮走了,而不說摔死;更有趣的說法是風本來就是石頭的呼吸,阿拉套一呼一吸,風就越來越大。
中亞腹地的秋天是很美麗的,綠洲和草原就不說了。從沙漠裏出來的駱駝,眼皮一片黛青,眼睛跟草叢裏的清泉一樣。順著駱駝的背往沙漠裏看,沙丘寧靜安詳,沙粒跟清水洗過一樣清清爽爽。沙漠的美是不容易出現的,秋天是個例外。
再來看阿拉套山吧,誰都會相信阿拉套山是大火燒出來的磚,新磚,整個夏天太陽用了最猛烈的大火燒製這些紅磚,現在磚燒好了,一堆一堆碼在大地上。那些金黃的牧草以及飽滿的草穗在牲畜的眼裏變得無比神聖,牲畜們就叫起來。它們從春天到夏天忙著填肚子,這不能怪它們太饞,從冬天挺過來不容易,人們還不停地擠奶,牲畜始終處於饑餓狀態,總是饑不擇食。秋天要長膘,厚厚的一身膘才能保證它們過冬,人們在秋天擠奶的時候都留了一手,牲畜們就不再那麼瘋狂地掃蕩草原了,它們可以從容優雅地走來走去,挑挑揀揀,碰到一坡好草,不急著吃,也可能一口都不吃,它們會放聲高歌,金草地上石頭都會唱起來的,羊的咩咩和牛的哞哞傳不遠,隻有悠揚的馬嘶可以飄到山外。跟春天呼喚情 侶的叫聲不一樣,完全是對自然的讚美,有一股子豪氣。伴隨馬嘶而來的是密集而清脆的噓噓聲,滿山遍野都是噓噓聲,像哄小孩子尿尿,像蛐蛐叫。山裏山外都是這種輕快清爽的聲音,來來往往的車輛全被噓噓聲壓住了。很輕盈的悅耳的聲音就這麼厲害。噓噓聲響到一個月的時候,伴隨著聲音而來的是啤酒花的芳香;啤酒花的芳香是在果子熟透的時候散發出來的,是從一個一個小鈴鐺裏搖出來的。
她常常偷著笑,人家就看出來了,那是個有經驗的娘兒們,“想要孩子了是不是?”她就這麼老實,她就給人家點點頭,人家就勸她趁著年輕叫男人好好發發你,發起來再要孩子嘛。這方麵她就傻瓜了,她顯然不懂發的實際含義。
“我要圖他發財我就不嫁給他了。”
人家就放聲大笑,你個瓜女子,結婚大半年了,不知道發。“發啥呀?”
“會發麵會蒸饃就不知道男人發女人?”她騰一下臉紅了,紅到指甲縫裏頭了。人家從頭到腳細細地看她。
“你還沒發起來,好日子才開個頭,不要開個頭就匆匆收場,攆賊似的,得慢慢來,把好日子拉長,味道就出來了,美上它三年五年,女人就全發起來啦,暄騰騰的,保證你是個開花饃。”她把人家的話回味了好幾天。
那件事就是這個時候發生的,隻有短短的一天。那是個混混子,在伊犁混不下去了,就出來了,這個小地方他隻打算呆幾天。他也小看了這個不起眼的小鎮,他剛一露麵,這裏的人就把他看透了;人來車往的路邊小鎮,人們都有好眼力,他再怎麼掩飾、花言巧語都不行。應該承認他很會說話,很會察言觀色,很會討女人歡心。這個小地方可不吃這一套,人家對他可是太冷酷了,他最絕望最倒黴的時候再讓人家冷酷一下,他都準備自殺了,他連離開小鎮的勇氣都沒有 了。原來打箅去奎屯,去烏魯木齊,這些打算太可笑,那裏的人還不知道怎麼對待他呢?
這個世界離他越來越遠了,他搖搖晃晃,其實他是試探著往汽車上撞,有好幾輛車擦身而過,司機氣得大罵,他根本不理人家,他搖擺的幅度越來越大,汽車要躲開他越來越困難了。他的膽子陡然大起來,死亡一點也不可怕嘛,他就直直朝汽車輪子底下竄,司機做什麼都來不及了,司機眼睛都閉上了,司機沒有聽到嘭的一聲爆裂,人或者動物被軋死的時候跟輪胎爆了一樣。
司機睜開眼睛時,那個惡棍那個混蛋被修車師傅的老婆拉走了。司機們都認識這個修車的鋪子,也認識修車師傅和他的老婆。司機擦擦汗,讓車子動起來。車子也被嚇軟了,跑起來歪歪扭扭的。
修車師傅出去了,那個混蛋坐在女人跟前,喝了好幾杯水,又開始抽煙,修車師傅待客的一包紅雪蓮全抽掉了,他才停止發抖。他從死亡的高峰眨眼間被撤下來,他一下子就崩潰了,喝了水,抽了煙,救他的又是個女人,他又慢慢地從崩潰的邊緣往上攀援。
女人一直看著這個可憐的人,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落魄、這麼悲慘的人,她眼睜睜看著一個男人在短短的幾十分鍾裏,在幾杯水幾十根香煙的作用下又恢複起來,又滿麵容光地出現在她麵前。其實這個人一直坐在那裏。隻有目睹這一係列變化的人才體會到生命有多麼奇妙。
這個男人完全恢複過來了,開始超常發揮,連他自己都暗暗吃驚,他一生還沒有如此生動過,妙語連珠,一切都恰到好處。女人不斷地驚訝和興奮,這就更助長了他的才華。他整整發揮了三個小時。女人把飯端上來,女人看著這個男人吃飯,女人再次感到驚訝,竟然吃得這麼慢條斯理這麼溫文爾雅。這是她在電視裏才能看到的派頭。吃過飯他隻抽了一根煙,這是必須要抽的一根煙。女主人很大方,抽一條她都願意,她很高興,這個他知道。他拆開一包煙,隻要一根,這根煙才抽出了男人的水平,煙圈旋起旋落,煙灰彈進煙灰缸,每個細節全都一絲不苟。他走到院子裏,他就知道那條長方形的地是準備種菜種花用的。“為什麼不栽一棵啤酒花呢?”
“你說啥?啤酒花?院子裏栽啤酒花?”
“啤酒花不比葡萄差,搭個架子,跟葡萄棚一樣。”眨眼功夫他把架子搭好了,有椽子有鐵絲。他拍拍手,開始鼓動女人到山裏去摘野啤酒花。“要在秋天裏栽種,在院子裏過冬,明年就能看到啤酒花了,丁零當啷,滿院子鈴鐺。”
女人想的全讓他說出來了。他太能說了。女人就跟他到山裏去。走到街上,人們紛紛側目而視,女人是感覺不到的,女人隻感受秋天的美好,她把一個絕望的人給救了,人們怪異的目光對她來說是不存在的。小學教師多少有點書生味,師範學校畢業不久,分到農五師最偏遠的連隊小學教書,常常看到修車師傅年輕漂亮的妻子要看好半天,他甚至勸修車師傅不要把自己心愛的妻子叫娘兒們或者婆娘,修車師傅包括司機全都笑了。小學教師是知道這個惡棍的,小學教師也知道全鎮人的情緒,小學教師很憤怒,就擋住了人家的去路,跟揭示真理一樣指著這個惡棍說:“你這個混混子,你哪兒不能混,混到這兒來了。”小學教師不等混混子答話,就對女人說:“大家都知道他是什麼東西,就你一個被他瞞著。”女人說:“他太可憐了,你們還這麼對待他?”有個上年紀的人過來給小學教師幫腔:“有句話可能不中聽,想聽你就聽,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女人聲音高起來:“他都走絕路了,都要自殺了。”小學教師的聲音也高起來,不過不是對女人,是衝著那個混混子,“你已經得救了,你滾吧,滾遠遠的。”混混子連他看都不看,混混子甚至不看街兩邊的人,連整個鎮子都不看,他嘴角掛著冷笑,微微揚起腦袋,看天上的白雲。女人說:“咱走。”"他就像個跟屁蟲跟上去了。
他們進山了。上午進去,下午出來,還真弄到野啤酒花,就栽在院子裏。細心人發現混混子臉上有五個手印,不用說是挨了一巴掌。混混子也不避諱,說是女人扇的。
混混子是天擦黑時走的,臨走前跟修車師傅喝酒,一口一個大哥:“大哥,嫂子是好女人呀,兄弟我一時糊塗想不開,眼看鑽到汽車軲轆下邊了,嫂子一耳光把我扇靈醒了。”混混子是這麼說的,說得很誠懇,“嫂子,這個地方是我這一輩子惟一活得像個人的地方。”女人笑笑沒吭聲。混混子走的時候神采飛揚。
天越來越涼,女人的情緒卻高漲起來了。修車師傅有點心不在焉,不再往遠處走,做幾樣活就回家。人家都笑他,剛結婚不戀家,新媳婦不新了反倒戀起家來了。他人老實,這個怪裏怪氣的問題竟然也實話實說,憨憨地笑笑:“我也不知道咋弄的,越來越迷我婆娘。”
“是婆娘迷你。”
“節約著用,細水長流哩。”
“看你說的。”
有時候女人會突然從被窩裏坐起來,問丈夫:“你說我做得對不對?”
“啥事嘛?”
“一個人絕望可憐的時候該不該救他?”
“這是好事,你就不該這麼問。““那你說我該咋問?”
“那個可憐人過得咋樣,找到工作沒有?有人欺負沒有?”
“老漢,你心咋這麼好?”
“我也被人欺負過。”
“啥時候?噢,你說我哥,我哥把你從精河趕出來了。”女人就笑起來。後來女人告訴丈夫,就是這個秋天,她才死心塌地要在這個地方跟他過一輩子。女人說的秋天,就是把野啤酒花栽種在院子的那一天。女人每天做的頭一件事就是給啤酒花澆水。
阿拉套山流出來的清澈的溪水,隻有碗口那麼粗,人們為了打水方便,就在溪水出山的地方挖一個大池子,水就大起來,水大那麼一圈又變成碗口粗細繼續奔流。那麼細的一股子水,卻有幾百米寬的河床,有些地方寬達三四公裏。看樣子,河水曾經寬闊到那種程度。那畢竟是一種猜測。人們記憶中的河水就碗口那麼大。大概是上個世紀70年代,大修水利的時候,想給河水戴上籠頭,具體辦法就是把河水夾在水泥渠道裏。那意思是碗口粗的河嘛,給兩尺寬的渠道就可以了,幹嗎要浪費那麼寬的河。河道填上土種糧食。人們還記得很清楚,有一年發大水,水
也大不到哪裏去,連河床的一半都沒占去,但那迅猛的勢頭衝毀水泥渠道和河灘上的農田是足夠了,河水跟野馬一樣左衝右衝,拐八字衝擊,毫無辦法。
男人看女人挑水太累,就想修個渠,把水引過來,女人就笑了:“我就要水在我身上過一過,我就要這勁兒。”
“那你遊泳去算了。”
“跟你不說了,你不懂。”
冬天到了,兩口子睡到半夜,突然房子起火,隻搶出電視機。男人再也衝不進去了,從窗戶可以看見,客廳和臥室中間的火牆跟火山爆發一樣大火熊熊。女人問他咋回事?他一聲不吭。女人自己去看一會兒,女人就樂了,“這都是你占便宜惹的禍。”砌火牆的那些磚是從瀝青鍋台上拆下來的,早就讓油滲透了,成了火磚,遇火就著。男人蹲地上懊悔不已,女人踹他一腳:“火燒財門開,我們會有好運氣的。”
被煙熏得黑黑的房子裏,女人懷上了孩子,女人就這麼提前讓男人發好了,女人不能讓男人太得意:“我不想再折磨你,三年五年還不把你折騰死。”
孩子出生的時候,他們把房子粉刷一新,有了幾件像樣的家具。孩子快上學的時候,男人跟人打架出了人命,判了很長的刑。被打死的那個人就是當年女人救的那個混混子。男人看見他就來氣,讓他滾遠遠的,他當然不滾了,男人就叫他到戈壁灘上去,去了隻有幾分鍾,男人就回來了。然後就自首了。
女人問他為什麼這樣?他就這麼一句:我看見他就來氣。對公安和法官他也是這樣說,就判得很重。那個混混子劣跡太多,否則他會判死刑的。女人抱怨丈夫心胸太狹窄了:“你要想開一點,我相信你是一時衝動,我會好好養咱們的孩子。”
修車的鋪子變成小飯館。女人把孩子養大了。孩子考上烏魯木齊的學校,孩子去看了父親。孩子臨走時,小學老師來到他們家。小學老師這些年很照顧他們家的,當初開飯館,女人回精河娘家求助,反遭娘家人一頓譏笑,小學老師拿出所有積蓄幫他們母子渡過難關。小學老師隻有一個要求,要孩子陪他一夜,“我們叔侄說說話。”小學老師一直把孩子當親侄兒。
叔侄兩個在阿拉套山下的那塊小小的綠洲上,在那個小學校裏談了一晚上。
小學老師平時口才很好的,這回有點結巴,老是談阿拉套山,談哈薩克人蒙古人,談啤酒花饅頭,繞來繞去談到父親和母親的一生,小學老師的思路也開始清晰了:“你是大人了,你不是孩子了。”剛剛變成大人的孩子還有些不習慣。“你應該跟大人一樣思考問題,我告訴你,你媽這輩子不容易。”
孩子開始懂事的時候,就聽到人們對媽媽的種種議論。孩子開始用疑惑的目光看媽媽。媽媽裝作看不見。媽媽高聲大氣招攬生意,毫不在乎別人議論什麼。媽媽每天做的頭一件事就是給啤酒花澆水。媽媽忙不過來就打發他去澆水,他總是把水澆給蔬菜。有一次他拿著鐮刀準備毀掉啤酒花,連根毀掉,他剛舉起鐮刀,媽媽跟幽靈一樣突然出現在他跟前。他再也無機可乘了。
他長大了,小學老師要他跟大人一樣思考問題,小學老師必須告訴他父親的故事。
好多年前,修車師傅日子過得很開心的那年秋天,又是秋天,幸虧是在烏伊公路上。他進路邊館子吃飯,聽到一個很熟悉的口音,他就看到那個混混子。多年不見還是老樣子,跟一幫人正在喝酒吹牛,吹自己在某年某月的一次豔遇。這個混蛋,把當年在小鎮上的遭遇說成是豔遇,連修車師傅的名字也說出來了,這是誰也忍受不了的。修車師傅忍著,打算吃完飯就離開這個討厭的地方。那個混賬繼續糟蹋他的女人,如何騙那個傻娘兒們,如何把她騙到阿拉套山的深溝裏。“離得很近啊,現在就去,打個口哨她就出來了。”
有人去發動車。這幫混蛋離開飯館,到車上去了。修車師傅從車上把那個家夥叫下來,叫到戈壁灘上去了。五分鍾後那個混蛋就躺在戈壁上不動了。修車師傅到車上說:“去抬你們的人,他咽氣啦。”剛才還鬧得很凶的一幫龜孫子,全都溜了。
“你爸爸自首前找了我,給我講了全過程,他找我的目的是讓我去那家飯館封住口,那家飯館是我親戚開的,你爸知道,你爸要全擔了,統一口徑,就說是他惹的事。”
“他為什麼要這樣?”
“為了讓你媽媽好好地活著,因為你媽認為她救的這個人會變好的,這幾乎是你媽的信念。”
“惡棍值得同情嗎?”
“惡棍也有他值得懷念的日子。”
母親明顯感到兒子變了,兒子在小學老師家裏呆了一晚上就變了個人,兒子再掩飾都不行。母親就問:“叔叔給你說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