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樣學習,咋樣做人。”
“還說啥了?”
“他上師範時的生活瑣事,話多得很。”
“不要嫌叔叔話多,大人是為你好。”
母親什麼都問不出來。也許是兒子大了,真的大了,當媽的把握不住了。
一輛車停在門口,是小學老師的熟人,去烏魯木齊拉貨,搭個順車。母親要去送,讓小學老師攔住了,硬攔住了。小學老師去送。母親原來計劃好好的,計劃就這樣被打亂了。母親跟木頭一樣隻知道揚揚手,話都說不出來了。
小塊綠洲和小鎮子一晃一晃就不見了。阿拉套山一直往前,跟一群馬一樣朝著天山奔馳。阿拉套山嗚嗚響起來,古老悲涼的胡笳全都響起來了。那隻從阿爾泰山起飛的鷂鷹突然停在群山上空,它在傾聽阿拉套山如訴如泣的聲音。孩子突然喊一聲停車,司機不知出什麼事就停下了。孩子從駕駛室裏跳下去,爬上山坡,抱住一塊褐紅色的大石頭哇哇地哭。司機說:“這娃咋跟哈薩一樣,山裏的哈薩就愛抱住石頭抱住樹哇哇地哭。”小學老師就告訴司機:“娃他爸服刑呢,他媽一個拉扯大的,想他媽了。”
“那就讓娃好好哭,哭夠了咱再走。”
麥子
他們住在土房子裏,一直要住下去。不管是誰,問他們搬不搬走?他們就說要住下去。當然了,老婆婆的回答要平和一些:“搬走怎麼辦呢?你前腳走,草就後腳跟過來,這兒的草有多凶哇,你剛轉個身,它們就爬到窗戶上,往屋裏鑽。”老頭脾氣躁:“往哪搬,我搬走你住呀。”老頭總以為他住的是皇宮。
房子又矮又小。房子高不起來,房子周圍的樹就不怎麼高。這兒的樹都是矮個兒1都是那種憨厚的榆樹,枝杈很多,葉子很密,就是長不高。風大。樹像綠獅子,毛發紛亂,瘋狂地撲打風,風疼得滿地打滾,竄到天上,發出長長的哨音,又跌落到窪地裏發出猛獸似的嗥叫。風嗥起來,地都動呢。老頭嚇唬老婆婆:“樹抽它們呢,樹是老天爺的鞭子,老天爺要抽它們,它們隻能哇哇亂叫。”老婆婆戰戰兢兢:“老天爺為啥要抽它們?”
“誰讓它們亂跑,老天爺可容不得誰整天亂跑。”
“它們已經"認錯啦,老頭子救救它們吧!”風撕心裂肺地叫,已經分不清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上。老婆婆說:“它快沒命了,它往咱們房子裏逃呢,老頭子。”
風驚惶失措,拚命地拍打門窗。
老頭慢慢站起來,老頭在考慮老婆婆的請求。老頭遇什麼事都要考慮考慮。一個威嚴的男人即使麵對自己的老婆,也不能貿然答應什麼。老頭盯著老婆婆盯了好一會兒,老頭慢慢走出去。
老頭走出房子腳步就快了,高大的身軀三晃兩晃就到了樹跟前。老頭刷一下拔出腰刀。老頭身上有一把庫車腰刀。老頭不是庫車人,可老頭佩帶著庫車腰刀。老頭大手一揮,砍下半截子樹,一個很大的枝杈滾落地上,咕咚又滾下來一個,就像從疾馳的馬背上栽下來的,摔得那麼厲害。
老頭一路砍過去,林子裏全是撲通聲。風一下子掙脫了,風跟貓一樣遠遠躲開。老頭站在斜坡上大喊:“老婆子出來吧,風得救啦。”老婆婆花白的腦袋在門縫裏探一下,小心翼翼地走出來。林子裏的樹靜悄悄的,坡上的草靜悄悄的。天上的雲露出一副媚態。老頭正指著那朵雲:“老婆子看到了吧,那就是你要找的風。”風臥在雲端,那麼溫順那麼乖巧,一點也不像哭喊過的樣子。老頭說:“風跟你們女人一樣愛嚷嚷,其實啥事沒有。”
老婆婆又心疼那些樹。每棵樹上都有一個大傷疤,金黃的樹液翻卷出來,把樹皮全都滲濕了,一直滲到樹根。老婆婆抱那些落在地上的粗大的樹枝。老婆婆這輩子就這樣了,心疼這個心疼那個。老婆婆抱著樹杈扯著衣襟擦啊擦啊,樹液跟泉水一樣沒完沒了。老頭說:“行啦行啦,弄髒衣服還得你自個兒洗。”
老頭手腳麻利,很快就把樹杈堆起來,堆在院子裏。讓老婆子一個人難受去吧。老頭可不是心腸軟的人。老頭手持一把亮晃晃的斧子,把樹杈全卸開了。木柴高高堆起來,像一堆金黃的包穀。
老婆婆抱著樹杈往回走,老婆婆輕手輕腳就像抱著一隻受傷的小動物。老婆婆看見丈夫手持利斧就叫起來:“老不死的你幹啥呀?”
“劈柴火。”
“你把它們都劈了,它們還流血呢。”
“幹了就不好劈了。”
老婆婆嘴都歪了,歪得說不出話。老頭說:“歪一會兒腦子就清醒啦,女人就是愛犯迷糊。”老婆婆的嘴巴歪了很久,才順出一口氣。她忘了對老頭子的怨恨,她懷裏的樹杈早就被老頭奪走,粉身碎骨,躺在柴火堆上了。她的腦子在慢慢蘇醒,她沒想到她這麼老了還會有二雙清澈的眼睛,看什麼東西都是那麼清晰。樹林被老頭的庫車腰刀一陣猛劈,變得疏朗起來。老婆婆朝樹林走去,老頭在她跟前咳嗽,她沒聽見,老頭大聲嚷嚷她也聽不見。老頭氣咻咻地說:“瘋婆子,又犯迷糊啦。”
老婆婆迷糊得厲害,她搖搖晃晃走過去,她走到濃密的樹林裏。老頭發現她竟然一身金黃,飄動著團團芳香,就像一頭金色的豹子。
豹子走在麥田裏,麥子嘩嘩響起來。麥子的金光灑在榆樹上,榆樹葉子油汪汪的;麥子的金光灑在雲朵上,雲就像戴了金籠頭,雲跟牲畜一樣彎下脖子在明淨遼闊的蒼穹上吃草,雲吃草的聲音很柔和,窸窸窣窣。老婆婆摸麥穗呢。她的手像一隻跳鼠,跳到麥芒上,麥芒濃密綿長就像夏天的睫毛,老婆婆觸摸到夏天最美麗的地方。麥子在老婆婆的掌心裏顫動。
老婆婆的手又幹又小,黃巴巴的,長滿金黃的繭豆。那些繭豆真大呀,又圓又壯實,比麥粒大,比麥粒好看,就像一顆小太陽。中亞大漠的太陽都這樣子,小小一點,原野就像合起來的手掌,太陽在金色的指縫裏回落。有時太陽會掛在樹梢上,掙紮半天也掙不脫,把樹都拉彎了,茂密的樹梢牢牢地抱著太陽不肯鬆手,就像一個粗野的漢子摟抱他心愛的女人。樹梢不停地朝天空湧動,連地上的草也想擰太陽的小臉蛋。
老婆婆的額頭閃動著快樂的光芒,老婆婆發出夢囈般的叫聲:“長高了,長胖了。”老婆婆搓開一隻麥穗,麥粒肥肥胖胖,軟乎乎的,就像剛出生的嬰兒,老婆婆用手輕輕拍打著:“哭哇哭哇,快哭上一聲。”
老婆婆曾生過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沒長大就死掉了。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生過孩子。她有過生孩子的經曆,非常清晰,常常出現在腦海裏,弄得她很難受。那個孩子離開人世時牙還沒有長齊呢,肉乎乎的,嬌嫩的身子在她懷裏一點一點變涼,整個大地都冰涼了,天空和房子都是冰涼的。老婆婆的懷抱是熱的。老婆婆把冰涼的孩子放進棺材時,一下子記住了自己熱騰騰的懷抱。老頭說:“行啦行啦,明年咱再生一個。”
老頭扛著小小的棺材:就像提著小木箱出遠門。老頭穿過榆樹林,榆樹剛栽下不久,已經被風吹彎了。老頭在草地走了很久,看不到房子時才停下來。前邊有個土墩,黃撲撲像個從地底下鑽出來的獸。老頭就把孩子埋在土墩下邊。
老頭還記得鐵鍬鏟開草地的情景,草根細密跟血管一樣,就像割開牲畜結實的腿,泥土的筋肉在冒血,在突突跳,老頭伸手摸一下,簡直就是一匹活馬的大腿內側。老頭的淚刷地落下來,落到汁液豐沛的泥土裏,泥土的氣息真嗆人啊。老頭連打幾個噴嚏。老頭在挖好的坑裏坐一會兒。老頭抽莫合煙,煙霧落到草叢裏,一點一點沉下去,又升起來。老頭心想:它還會出來。老頭這才放心地把棺木放進坑裏,掩上土,把所有的土全堆在墳上,連草皮都貼上去了。綠色的原野上出現一個小小的土丘,就像大地結出的果子。一個綠色的大果子。老頭站在礦野裏看了好一會。
老頭回去時,老婆婆還在摸自己的懷抱,好像懷裏躺著一個嬰兒。老頭說:“他還會回來。”老婆婆說:“他要去多久?”
“大概一年吧。”
“一年嗎?”
“一年。”
那年,牧草長到了天頂,畜群就像小蝌蚪,連馬群也被草浪湮沒了。她敞開懷抱去摟那高高的草浪,她整個人被草浪衝起來,又吞下去,她總能活著回來。好多馬被草浪卷走了,卷走的羊羔更多。
那時,他們年輕力壯,老頭相信他們會有孩子。老頭自己動手做幾隻木碗,換一口大鍋,好像他們要生一大群孩子。她說:“一個女人生不了那麼多。”
“為什麼生不了那麼多?“丈夫在她身上抓一把,丈夫抓的是女人身上最豐潤最感人的地方,丈夫自豪得不得了:“這是咱們新疆,想要多少娃娃就有多少娃娃。”
“拿什麼養活他們呀?”丈夫大手一指,外邊是遼闊的原野。
曠野無邊無際,伸向遠方。好多年以後,從大城市來的洋學生把這遼闊的土地叫太平洋。
老頭不知道什麼太平洋,老頭隻知道他要養許多娃娃,老頭就從太平洋開始的地方墾荒。老頭把金黃的麥種大把大把撒出去。那正是落日時分,泥土的波濤洶湧就像沸騰的金屬。老頭的手臂跟鷹一樣伸向蒼穹,把落日給遮住了,手臂粗壯的黑影投落到地上,隨即發出一陣粗重的刷刷聲。麥種的大網捕獲了土地,肥大的土塊跟魚群一樣跳起來,向四周奔竄。太陽落下去,麥子升起來。
老頭端著空簸箕,眼睛充滿夢幻般的光芒。他曾這麼端過他的女人。那是流傳在西部的古老儀式,男人在那神聖而壯麗的時刻,必將端起他摯愛的女人,把女人團成金光燦爛的圓,照亮他的生命,照亮大地和天空。
那年,他去團部接受重要任務。他已經三十多歲了,他在農場最偏遠的地方開荒種地,領導終於想起他的婚姻問題。傳他去團部的重要任務就是解決這個問題。他騎馬跑三天三夜,趕到小拐團部。他喊報告進去的時候,政委正給一個青年女子談話,政委臉色很不好看。那女子卻眉是眉眼是眼,長得很好看。他都看呆了。女子不看他,他看人家。他說:“這是我女人。”政委說:“怪我無能,把工作沒做通。”漂亮女子轉身走了。政委氣得大叫:“無組織無紀律。”他勸政委別生氣:“那麼漂亮的女子根本不適合我。”政委吃驚地看他,他說:“我那地方需要結實的女人,跟馬一樣結實的女人。”政委笑了:“你真是好同誌,你是我們的英雄,我們一直想給你找個漂亮女人。”他咧嘴笑:“漂亮女人不中用。”
“你要身體棒的,還真有一個,長相差些,心靈絕對美。”
他很快見到那個大塊頭女人。他們在豬圈見麵的’她是炊事班長,兼管豬圈。她接觸過好幾個男的,都沒談成。她就跟豬呆在一起,那些豬個個肥壯無比。大家發出驚歎:誰跟她過日子,誰就能肥壯起來。就是沒人動這個念頭。他們見麵,她就說:“你這麼壯你還來找我。”他不知道這話跟豬有什麼聯係,他就說:“誰不想壯。”
“你想壯?”
“我想壯。”
“你找對人啦。”她從豬圈裏站起來,看他好半天。他說:“看仔細,我不少胳膊不少腿。”她從豬圈跳出來:“你也看仔細,我有胳膊有腿我不比誰差。”
他們就這麼說好了,她跟他走。她是後勤部門的強勞力,她要到荒漠裏去,大家才發現她的好處,大家把她圍在大院裏,大家在她肥壯高大的身體跟前顯得跟小孩一樣,就像一群小朋友圍著一隻長頸鹿。她騎上團部最好的大白馬,跟他走了。
走進荒漠她就顯出優勢,她在空曠荒涼的景象中亮麗起來。他不停地看她,他故意把她讓到前邊,她圓渾渾的長脖子跟枯死的胡楊打個照麵,胡楊就亮起來,堅實的木紋顯得很清晰。她整個龐大的身軀一下子讓大荒漠充滿了生命強烈的存在。
他小聲說:“你臉這麼大。”他聲音很小,她還是聽見了,她說:“真的嗎?”她的臉亮堂堂的。
他小聲說:“你的眼睛這麼大。”她說:“真的嗎?”他小聲說:“你的嘴這麼大。”她說:“真的嗎?”
她的腿夾著圓渾渾的馬腹,她的腿比馬腹圓,可他說不成這個圓。她的屁股又圓又厚實,跟厚實的馬屁股貼在一起,可他說不成這種厚實。他能說什麼呢?他很想說兩句。他突然看見那匹大白馬,那是一匹真正的駿馬,他說:“馬漂亮得很。”
“真的嗎?”
“真的。”
“人家叫我大洋馬,就是這匹馬。”
“這馬漂亮呀。”
“你也這麼說。”
“馬是你的麼。”
“從來沒人這麼說過我。”
她臉紅起來,那種圓渾渾的紅把太陽都顯小了,太陽有點蒼白。天空挺起火熱的胸脯,一下子把太陽擠成兩瓣,太陽最飽滿的地方出現優美的穀地。女人和駿馬走在太陽的穀地裏,女人就像起伏的群山。他沒想到他能娶這麼大一個媳婦,一個頂三個。
“你說我一個頂三個。”
“三個女人才頂你一個。”
“從來沒人這麼說過我。”
“我是你男人才這麼說你。”
“你是我男人,你就天天這麼說我,我喜歡你這麼說我。”跟那個年代所有的西部故事一樣,他們的洞房在地窩子裏。裏邊有一個馬燈。流傳在西部的古老儀式就這樣開始了,他端起他摯愛的女人,他的女人這麼大,他一下就感受到生命的強壯。一股豪氣衝天而起,就像端起了整個大地,他把大地端在手上,他把大地團成一個圓,他的女人就坐在那個圓裏。他聽見一個聲音,那聲音不停地喊叫:“端起來了,端起來了。”土炕上出現兩個金黃的顆粒,女人把那顆粒捧到手上,女人說:“它養我們一輩子。”那顆麥子一直跟著他們。他們舉起馬燈向四周看,他們跟鼠一樣窩在洞裏。
女人說:“我們就像穀殼裏的籽兒。”丈夫說:“我們出去。”
女人說:“不是出去,是發芽,我們發芽。”女人指著手心裏的麥子:“這是我們的命,我們從這裏發芽長起來。”丈夫說:“那我們就長吧!”那麥子就長起來……麥子長起來……
麥子生長的樣子就像太陽升起來……
太陽是這樣升起的……男人舉起雙臂,女人舉起腿,太陽就升起來了。
我來告訴你太陽的秘密。
女人貼著男人的耳朵。此時,男人的生命正在女人的身體裏,男人在逐漸擴大,跟河流的人海口一樣洶湧著澎湃著……我來告訴你我一定要告訴你,你這鬼啊你啊你啊啊啊……
啊!一一還是我來告訴你吧,太陽是從地窩子裏長出來的。還有麥子,長滿穀地的麥子,大片大片的麥子……太陽落下去,麥子長起來。
老頭端著大簸箕,麥種撒光了,簸箕裏還有泥土的光芒。我把泥土的光端回來啦。老婆子開門啊。泥土金閃閃的,老婆婆被吸引住了。“我們是簸箕命。”
他們伸出手,手指指蛋上沒有一隻鬥,全是簸箕。簸箕不聚財。老婆婆說:“咱不要財。”老婆婆搓開一隻麥穗,搓出幾十顆胖乎乎的麥粒,輕輕拍打著:“哈哈我有這麼多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