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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種反抗(序)

紅柯

在生活中我樂於做一個循規蹈矩的人,我是個內向的人,我隻在朋友中談笑風生,我敬畏各種人類生活的準則。我以為文學是人生的反向延伸。愈是在生活中沒有個性的人,愈能在精神領域構築豐沛的想像和奇異的境界。記得當年上大學時,我寫出一批詩,我的同學不理解:你也能寫詩?就是說我外表不像個詩人。詩和才華從我臉上舉動上看不出來。我喜歡這種反差。

我很看重自己的元氣。我有幸很早與體育專業的同學相識,從中學時起就喜歡慢跑喜歡冷水浴;上大學時,三九天我站在水房,一桶冷水從頭而下,身上就起一層白霧。或者端一盆雪,用雪球擦遍全身;後來去新疆,零下三十度,穿薄秋衣長跑。我寫出最好作品的時候,也是我身體最好的時候。我認為體育與文學有內在聯係,必須保持元氣。我是個有限論者,語言有局限性,才華也有用盡的時候,我總是愛惜這一切,絕不分散精氣。讓充沛的精氣從筆端噴薄而出,不要讓它從下邊流掉。這跟過日子一樣,不怕沒錢,隻怕鍋漏。首先反抗分神,把生命之光聚在一處。我以為一個明智的人必須有三點自律性:一是聚光性,一生隻幹一件事。二是變不可能為可能,可能性很大的事也不是什麼好事。三是簡化功能,把複雜問題簡單化,簡單是一種美。

文學是生命藝術,生命最大的敵人是僵化,是機械,是膚淺。當照相機誕生時,美術界一片恐慌,但很快產生了前後印象派,以寫意為主的新畫派出現了。再高明的拍攝手段能拍出凡高的向日葵嗎?當電視電子技術普及全球時,一個作家首先是反抗這種高科技,其次了解它,最終征服它。用什麼?就是古老的文字,寫那些讓電影電視導演眼紅而又望洋興歎的文字。真正的文字是其他藝術手段難以窮盡的。中國小說四大名著中,《三國演義》文學性最差,拍出的電視就好看,《水滸》次之,《紅樓夢》世世代代難以窮盡。世界電影經典之作《苔絲》就不如哈代原著有魅力。不可想像把《追憶逝水年華》、《波浪》、《尤利西斯》拍成電影是什麼效果?我看重這些差異性,執迷於文字本身的魅力,也執著與別人區別開來。有評論家說:現在有些雜誌,從頭至尾就像一個人寫的長篇小說,換言之即流水線作業,從熱門書流過來的支流。老漢吃豌豆,拉的還是豌豆。能不能拉出些新東西?當我們大談米蘭昆德拉的“用優美的文字表達別人的思想就是媚俗”時,我們可能陷入比媚俗更可怕的局麵,即用別人的語言表達了別人的思想。創作與寫作的區別在於創作是化學反應,寫作是物理反應。

十多年來我一直從事單調的教師職業,從中專教到大學,麵對浩如煙海的文學名著、美學專著、寫作理論,我感到害怕,我就突圍。我這些年寫下的那些文字就是我衝殺的結果,我不知道我衝出去沒有。但我熱愛工作,有研究中國語文教學和草原文化的學術論文。學生愛聽我的課,從教書第三年起我就不再看教案,讓每一節課都有新東西。我不敢當那種老漢吃豌豆式的教師。

野啤酒花

準噶爾盆地的西端,精河和阿拉套山之間,差不多是千裏荒漠了。小塊的綠洲和綠洲間的公路都分布在天山和阿拉套山山麓。天山,東西走向橫跨好幾個國家,真正是上天所賜,山中有無數的草原冰川河流,西天山還有原始森林,野果子林,還有幾十萬畝大的野玫瑰,總之天山占盡了蒼天的種種好處。沿天山一帶的綠洲就很大,城鎮多而且繁華,古代有絲綢之路,後來就是又寬敞又平整的烏伊公路,再後來就是火車,一直跑到大西洋的火車。相比之下,南北走向的阿拉套山就顯得很寂寞;中亞大漠太遼闊了,這麼平鋪直敘地延伸下去非折斷大地的腰杆不可。也是上天的意誌,必須出現一座山,大地上就有這麼一條南北走向的低矮的山脈,完全是為了加固大地的腰板,太高不行,太長也不行;大地是很遼闊的,但不能讓大地顯得臃腫,必須恰如其分,取乎其妙。

至少在外觀上看不出阿拉套山有什麼美妙之處,紅石頭山,跟燒出來的磚一樣,都是二三百米的高度,樸實憨厚,就像一個哈薩克牧人,紅臉的哈薩克,戴著士瓦克帽子,阿拉套山的一座座山峰還真像尖.頂的土瓦克帽。哈薩克人真喜歡這座山,哈薩克人就叫它阿拉套山,石頭山的意思,另一層意思還包含著各種顏色的石頭,不是單一的石頭。

阿拉套山沒有森林沒有大片的草原也沒有冰川和積雪,山兩側的河流很少,僅有的幾條河流水都不大,但很清澈,都是從石縫裏滲出的泉水,彙在一起流出山外。一條一條的石溝裏長著灌木和牧草,都是一片一片的草灘,一家一戶的畜群可以吃上十天半個月。再往裏邊走,就會看到野啤酒花,淡綠的藤蔓披掛在溪水邊的灌木上,把溪水和灌木罩得嚴嚴實實,像一條地下河,更像一頭野獸,長著茂密的鬃毛,跑出山外;在幹旱的荒漠上,河的鬃毛就變成灰白的柳樹艾蒿芨芨草和紫紅的駱馬它刺,跟刺蝟一樣跑著跑著就不見了。大大小小的河流都要幹掉的。還是阿拉套山的小山溝舒服一些,牧草不高,細密厚實,跟氈一樣,草的根部都是大粒的沙石,草根能穿透沙石層,能飲地層深處的水。河兩岸的野啤酒花結出清脆的鈴鐺,丁零零響上好幾個月,就幹掉了,它們有小小的翅膀,要在空中飛翔一陣子,一直飛到山坡上;風大的話,它們就順風出山,沿著山腳紛紛揚揚跟鳥群一樣。

啤酒花落腳的地方,石頭都會發酵的,土很少,各色各樣的石頭,實際上也是混雜的礦石,它們的各種元素讓啤酒花全都化開了,直接輸送到牧草身上;阿拉套山的牧草有一種蓬蓬勃勃的力量,無論是馬還是羊,嘴巴紮進草叢半天不挪地方。從阿爾泰山到天山長達幾千裏,沒有這條低矮的山脈再好的馬也過不來。

汽車也一樣,沿著阿拉套山有一條很長很長的公路,連接著伊犁、博爾塔拉、塔城和遙遠的阿爾泰,汽車就是靠路邊的加油站、小飯館、小旅館熬過來的,當然也少不了修車的地方。經營這些地方的都不怎麼景氣,勉強維持生計罷了。從精河到伊犁有一條路,到博爾塔拉塔城向北拐就比較偏僻了。

在這條路上開修理鋪的那個家夥,原先在精河街口擺個攤,汽車、摩托車都能修,日子還過得去,幹到半夜才收攤。活少的時候他也給自己放假樂一樂,去跳跳舞。看樣子他不是本地人,據說是技工學校畢業的,出來混,就混到精河來了。他又不善於結交,就沒幾個朋友。看上去挺老實的。再老實的人也不能不跳舞呀。也就跳了五六回吧,有個丫頭就跟他好上了。是真好,有點死心塌地的意思。丫頭家裏絕不能眼睜睜看著女兒嫁給一個流浪漢,她父親就這樣吼她。丫頭家在精河縣城,家境一般。小夥子的全部家當就在地上擺著,小夥子據說家在伊犁,不是什麼讓人羨慕的家庭,關鍵是小夥子沒有好職業。兩個哥哥遵父親之命搗了小夥子的地攤,警告他滾遠點,明天看見你你他媽就不完整啦。好像小夥子是國王,人家馬上出兵瓜分他。他收拾起家當離開精河縣。

半年後丫頭也離開了,丫頭的家人又鬧了一陣,後來的事情就不知道了。我們隻知道靠近阿拉套山的公路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修理鋪。丫頭找到那裏時,小夥子正爬在一輛卡車底下忙得不可開交,丫頭就看他們的新家,孤零零一棟磚房子,夾在公路與山之間,山裂開一條溝,孤零零的紅磚房子就像從石頭溝裏滾出來的大石頭,丫頭就是這裏的女主人了。小夥子從卡車底下鑽出來。從他吃驚的樣子看他們好久沒有聯係了,丫頭笑笑,說:“你這個特務,你跑到火星上去呀!”

這是個幾十戶人家的路邊小鎮,路那邊有一塊一眼能看穿的小綠洲,農五師的一個連隊,也是百十戶人家,阿拉套山裏的一股子清水滋潤著這個小鎮和小鎮外邊的綠洲。

丫頭不是丫頭了,丫頭成了修車師傅的女人。大家就這麼叫她。她去買菜的時候,街上的女人們就三言兩語傳達給她這樣一個信息,你家那房子是從養路段拆來的。在公路邊上有個燒得黑乎乎的地方,養路工燒瀝青鋪石子,跟補補丁一樣在公路上留下許多黑疤子,房子就廢棄了,你家老頭子花二百塊錢就買下了那房子,其實不用拆,收拾收拾也能住人。小夥子也就是這幫娘兒們說的,她的老頭子,覺得在破舊的工房裏娶新娘太寒磣,就拆了那房子,他看上那些磚,他把磚拆下來,洗幹淨,另找一塊地方蓋房子,就是現在這房子。

“你那老頭子呀心細得很,用鐵刷子刷,跟刷皮鞋一樣。”她回去仔細查看,水泥疤子沒有了,熏黑的油煙也沒有了,油煙味還能聞出來,門前就是修車的地方,油漬斑斑的,房子裏的煙油味不細聞還聞不出來。

丈夫按她的吩咐圍了院子,三麵圍住,一麵朝向公路,車子要過來。整個院子處在阿拉套山伸出的舌頭上,全是石頭,很平整的石頭地麵,長出來的草也是一個頂一個,跟焊上去的一樣。她可挖不動石頭地,丈夫問她挖石頭地幹什麼?你挖就行了。丈夫就用一個禮拜挖開石頭地,深到膝蓋。丈夫的任務完成了。她去公路那邊挑土,土在小小的綠洲上,也是一個禮拜,跟池塘那麼大的坑裏填上土。水也是挑來的,等冬天的時候再鋪上羊糞,秋天丁冬掃羊糞,一塊好地就出來了。明年春天可以種花種菜。這就是女人的打算。

女人還有一手絕活,蒸饃饃。這裏的女人都會這手絕活,她看一眼就會了。其實她隻嚐了人家的饃饃,她就嚐出了名堂,她就告訴人家:“酵母好。”憑這句話就知道她在娘家的時候沒有吃閑飯,不過她這話說得讓人家半天不高興。酵母好也得手藝好呀。她就一個勁追問酵母咋做的?把人家問急了,人家揚手一指:“山裏長的。”就不說話了。

不說話也難不住她,她到另一家去串門子。三言兩語問清楚了,還真有這麼回事,酵母就是山裏長的,就是那些野啤酒花,她噢叫起來,連說幾個不可能,直至人家跑進去抓一把啤酒花給她,她才住了聲。她捏一隻幹啤酒花舉到眼前,輕輕吹兩下,幹啤酒花就噓噓叫起來,幹掉的蟬就是這個樣子,蟬活著的時候也這樣子叫。

太陽落山的時候,人們看見修車師傅拿著一個大饃饃一邊走一邊吃。石油鬼子的油罐車壞在路口了,動不了啦,修車師傅就跟在司機後邊邊走邊吃,饅頭剛蒸出,白花花耀眼,那股子香味竄得厲害,街兩邊的人都聞到了,這裏的人是從男人手裏的白饃饃來評價房子裏的女人。不管哪裏的女人,落腳這個地方,起碼也得一年半載才能讓野啤酒花咽到肚子裏。她連野啤酒花長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野啤酒花長什麼顏色她都不知道,那個給她啤酒花的女人勸大家:“行了,行了,滿山遍野都是,遲早的事兒,捂不住的。”

阿拉套山不僅僅是加固大地的腰板,大地太遼闊,風一瀉千裏勢不可擋,從黑海裏海吹到大興安嶺,從西伯利亞吹到印度洋,風就這麼浩浩蕩蕩。據說隻有蒙古人能跟上風的神速,席卷歐亞大陸,從太平洋到大西洋,風吹到哪他們的馬隊就呼嘯到哪。烏拉爾山那道擋風牆就被他們叫做石帶,擋不住風也擋不住馬群,但可以減慢風的速度,馬群也會慢下來;馬群也要走一走的,烏拉爾山,大地的石帶,就滿足了馬群和騎手的願望。蒙古人到這裏的時候,哈薩克人已經把阿拉套山命名過了,石頭山跟烏拉爾的石帶意思差不多,英雄所見略同,連語言都這麼接近,蒙古人就喜歡上阿拉套這個名字了。所有落腳在這裏的人都喜歡阿拉套這個名字。不管是石帶還是石頭山,它們會在風中嗚嗚響起來,跟牛角號一樣,跟悲壯的胡笳一樣。據說成吉思汗的孩子們完全可以踏平整個歐洲,他們翻越石帶的時候,正遇上大風,石帶就響起來了,嗚嗚咽咽跟嬰兒的啼叫一樣,跟羊羔子牛犢子馬駒子的叫聲一樣,成吉思汗的孩子們就想媽媽了,他們太想念草原上那大海一樣的額吉母親了,他們就默不作聲翻越石帶,等他們抵達意大利亞德裏雅海邊時,他們把那一灣子水當成真正的大海了,他們把靴子一樣的意大利當成整個歐洲了,他們就草草收兵,返回草原。哈薩克人沒有離開過阿拉套山,他們最遠走到石帶,他們把馬群趕到石帶,並聽到石帶的嗚咽聲,他們就哇哇大哭。那一天,風還在千裏之外,在塔城那邊呢,有一家哈薩克人趕著羊從阿拉套山出來了。那條石溝正對著修車師傅的家,修車師傅的女人就接待了他們。無非就是開水呀,火爐子呀。他們有孩子,哈薩克女人抱著孩子喂奶,哈薩克男人喝完水就說:“風到塔城了。”修車師傅的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能聽那麼遠,塔城那麼遠?”哈薩克男人一聲不吭地出去了,抱住一塊大石頭哇哇大哭。修車師傅的女人嚇壞了,哈薩克女人說:“他想他的阿帕,他的阿帕在塔城死的,到天山他就不哭了。”哈薩克漢子哭夠了就出來了,離開的時候也沒說話。

風是兩天以後過來的,阿拉套山的每條溝都在嗚嗚地吹奏古老的胡笳,蒼涼悠揚。修車師傅的女人已經意識到某種危險,她不停地幹活,家裏的活沒多少,她就重複著幹。電視隻能收兩個台,她原本對電視沒抱多大希望,她往電視跟前一坐,裏麵是港台電視劇,港台電視劇根本不是阿拉套山的對手,阿拉套山從洪荒的遠古從天地的盡頭緩慢而悠揚地把那蒼涼悲壯的聲音送到她的耳朵裏,她一下子被擊中了,電視閃了幾下就消失了,遙控器從手裏落下去,電影裏那些被擊中心髒的槍手就這樣子,突然僵硬在畫麵上,手裏的槍跟鳥兒一齊墜落。她僵硬了片刻,就蹲在地上嗚嗚咽咽哭起來,她這時候才羨慕起那個哈薩克漢子,她很想跟他那樣很放肆地哇哇大哭,她用盡了力氣也哭不到男人的份上,女人想媽媽的時候就是這種嗚嗚咽咽的聲音。阿拉套山很體諒人的心境,更多的時候是嗚咽。誰都知道女人哭的時候多,後來當她聽人家說蒙古人在烏拉爾山想媽媽的時候,她就告訴人家蒙古人的馬隊裏是有女人的。的確是這樣,男人們的馬隊在前邊,牛車勒勒車拉著女人孩子跟在後邊,隻有年老的媽媽留在蒙古本土。石頭山被大風吹成胡笳的時候,最想念家鄉的是那些女人,女人把男人們的心哭軟了,男人們硬撐著,撐到有海水的地方就撐不住了,就回去了。

女人長長出一口氣,身上濕漉漉的,淚水跟汗水一起出來的。阿拉套山正在吹奏胡笳。她趕緊去做飯。火剛燒起來,丈夫就回來了,丈夫被人叫到幾十公裏外的地方去修車,不是所有出毛病的車都能開過來。丈夫累得連話都不想說,工具袋“嘩啦”一聲掉地上,好像被打落的,接著是丈夫倒在床上的聲音,床嘎吱嘎吱總算撐住了丈夫的大塊頭。煙霧很快就飄過來了。丈夫在家裏抽莫合煙,出門才裝像樣的香煙。丈夫吃飯的樣子太嚇人了,她知道丈夫吃飯很猛,仔細冷靜地觀察還是第一次,“你吃慢點,又沒人搶你。”丈夫生氣了,丈夫拿眼睛瞪她,也隻能拿眼睛瞪,嘴裏有飯,丈夫被噎得夠戧,梗著脖子嗚嚕好一陣子才緩過氣,腸胃急切地等待著,丈夫隻能全力以赴往嘴裏填東西,給他石頭他都會吞下去的。

她發誓再也不哭鼻子了,再哭這麼幾次非把丈夫餓死不可。

丈夫吃飽了,丈夫就有好心情欣賞妻子的廚藝,丈夫拿著白饅頭:“我咋都鬧不明白饃饃能開花,喀什噶爾的石榴也就是這個樣子了。”這個時候了,女人也沒有告訴丈夫野啤酒花的秘密。

刮風的時候越來越多,輕輕的風是吹不響阿拉套山的,輕輕的風也傳不到遠方,他們家的房子更像一塊大石頭,他們家的房子也在大風中響起來了。有一天,她一個人在房子裏,她都記不清她在做什麼活,家裏總有做不完的活’她不知怎麼就停下來了。她聽見房子嗚嗚響起來,她以為風來了,她關上門窗,房子還在嗚嗚地響,她嚇壞了。她跑出去,跑到石溝裏,身邊的石頭都是這種嗚嗚聲,她耳朵貼到石壁上,她聽出來了,風在遠方呼嘯著翻卷著,跟鷂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