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洞穴
不知昏睡了多少天之後,穀村醒來了,醒來之後,第一個感覺就是自己已經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然而,在這個世界裏將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她是一無所知的。她的思維沿著眼前昏暗的光線,尋找著答案。
她的目光所及之處,令她有一種與世隔絕之感,她覺得這是一個連夢都無法抵達的地方……
而在這個世界裏,她首先聽到了一種類似於音樂節奏一般清脆而單調的流水聲,這種聲音充滿了質感的和諧,由一點一滴逐漸彙成了飽滿充實的流動聲,這種咚咚流動的聲音在逐漸擴大,向四周蔓延……
接著,她聞到了一種來自山野深穀的幽冥氣息,這種氣息夾雜在流水聲中,顯得既遙遠又近在呼吸,穀村以最敏感的神經辨別這聲音和氣味之間的方位和距離,於是她的目光定格在一個看起來十分高遠宏大,猶如古典宮殿一樣的圓形穹頂,這個穹頂似乎凝固著久遠的沉默和深邃的氣質,在它的籠罩之下,那些聲音,那些氣味,仿佛都變得有秩序起來……
接著,穀村的目光轉移到與她不遠的地方,她看到的是一張人的麵孔,還有一雙屬於人類的眼睛,這雙眼睛閃動著,與她對視……漸漸地一股熟稔的影子從遙遠的天邊投射到她的腦海裏來,她驚愕的目光從那張人的麵孔往下移,她看到了似曾相視的男人體魄,一個熟稔的影像,如閃電般切入她的大腦,她掙紮著大聲叫道:“狼人!……”
其實她的喊聲隻是在她起伏激烈的胸腔裏回蕩,卻沒有發出聲來。
穀村的意識徹底地清醒起來,她才仿佛覺得自己的身體從虛無的飄弋中落回到堅實的地上,她這才感到自己此時此刻躺在一堆幹草上,鬆軟的草堆如一個鳥窩,正簇擁著她傷痕累累的身體,山野的氣味從這些幹草中散發出來,彌漫著她的鼻息和整個空間……
穀村雖然確認了站在她跟前的人就是狼人,但她還是疑慮和恍惚,甚至認為自己仍然處於夢中,因為在漁湖邊的夜晚,她曾幾次地夢見狼人,狼人在她的夢中總是與她孤獨的對視,這種夢境給她留下了難以抹去的記憶,狼人目光中所流露出的憂傷,深深地震撼和刺痛著她,她覺得那是一種真正的悲傷和真正的孤獨,那是別人無法走近的一種心域。
眼前的狼人一直用一雙時而驚異時而沉默的目光注視著她。
穀村在狼人的神色中領悟到——這個世界一定發生了無法理喻的事情,狼人為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既興奮又激動。然而這種情緒不是用語言而是從他的身體動作上表現出來。他有力的雙臂由於激動不斷地抬起和放下;他厚實寬闊的胸脯像波浪一樣起伏著,被一層金色的卷曲的胸毛遮蓋著,散發出野性和原始的氣息。他沉重的呼吸,在這充滿流水聲的空間裏,顯得深沉而堅定。
穀村努力睜大眼睛,目光定格在了狼人的身影上,她想從自己似夢非夢的意識中掙脫出來,可是她一動彈,就被一種來自身體的劇痛擊暈了,她仿佛覺得一種奇痛從身體的每一個骨縫和細胞裏發射出來,啃噬著她的意誌。她覺得自己的整個生命都被浸泡在了無邊的痛苦中……
她在昏茫中聽到了自己呻吟的聲音,她感到了自己臉上漸漸有雨點飄飛的濕潤,她看見狼人在對她搖動著樹枝,枝葉片上降下雨珠,她感到身體中的枯燥和疼痛在一絲絲退去,身體似乎從一種絕望的痛苦中浮了起來,浮出了痛的深淵,迎麵而來的是清新和柔和。
搖曳的樹枝停止了,雨珠停止了,狼人的影子退去了。她的意識漸漸清楚,她這才發現那幽深寬大的屋頂,原來是一個山洞的頂端,這個山洞的麵積足有一個禮堂那麼大。山洞裏有終年流淌的山泉,泉水不是從地上湧出,而是從高處的岩縫中滲出,然後懸空滴落下來,經長年累月的水滴石穿,便在岩壁下方的角落裏,形成了一個水池,水池裏盛滿了清澈的泉水,滿盈盈地往外流著,流進洞中的石底,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在洞穴中經久不息地回響,然而那些溢出的水,便滲進岩底,從岩石的石縫中流走。
洞中的其它角落,有亂石、有獸骨、有厚厚堆積的枯樹敗葉,甚至還有來自人類的用具,比如破損的鋤把、鐵鍬,還有辯不清顏色的背包和衣物,它們散落在洞內的各處,這些東西似乎都散發著陳舊年代的腐敗氣息。
當穀村的目光突然與一隻破爛不堪的車輪胎相遇時,她驚怔了,她的記憶在瞬間全部恢複,她痛苦地哀嚎道:“西艾力,達戈,你們在哪裏啊?你們不在人世了嗎?”
她的哀喚聲在洞中震蕩回旋著……
也許是聽到聲音,狼人的身影突然從洞口出現,他站在遠一點的地方沉默地望著穀村。
穀村的大腦中充滿了畫麵,那些發生過的事情,又回到她的腦海中,她此刻才清醒地知道:在這山洞以外的沙漠中,曾發生了一場極為可怕的事情……在這場不幸中,她的朋友們已經生死不明。
回到現實中的穀村,悲痛和恐懼幾乎要把她擊倒,她很想呐喊,想哭,可是她的兩眼枯澀得流不出淚來,喉嚨被幹渴和鬱積的東西堵塞著,令她痛不欲生,她掙紮著想去揉眼睛,這時,她才發現,她的一雙手被狼咬傷後,早已裹在一層厚厚的血痂之中,動彈不得。
狼人走近穀村,默立片刻之後,蹲下將麵孔湊近地看穀村。他臉上布滿了焦慮不安還有突然的驚喜,一切表情都是那麼明白地擺在他那張希臘人種才具有的雕刻藝術般的臉上。
穀村疑惑的目光一直看著他,他動了動頭,嘴裏發出奇怪的聲音,像是一種穀村聽不懂的異域的語言,又像是一種歎息,她從他的表情中,可以意識到自己已經脫離了危險。這是穀村從他驚異和感動的神情中感受到的。
她似乎看懂了狼人的複雜的心緒還有驚喜,因為他又和她重逢了。因為狼人在沙漠中,第一次見到這個姑娘時,他就喜歡她,當她如此近在咫尺地麵對他時,他的驚訝、激動,是可想而知的。
於是,他激動萬分地對醒過來的穀村揮舞著雙臂,嘴裏在唔嚕地說著他的特殊語言,似乎在告訴她幾天前發生在沙漠中那場惡戰,在西艾力和達戈正麵臨被狼群撕碎的瞬間,狼人和他的狼群趕到了——天底下除了他和他的狼群還有上帝,是沒有人會看到那一幕的,他像巨人一般挺立在狼群之中,他鋒利的雙手,抓住一隻正在撕咬西艾力的狼的後腿,用力一扯,這隻凶殘的狼便分成了兩半,而且他把撕成兩半的狼扔回狼群,狼群見了這一幕,紛紛尖叫著,逃向四方。於是狼人救起了已經昏迷的西艾力和達戈,接著他在車廂裏發現了昏迷而流血的姑娘,他抱起姑娘痛苦地嗥叫著,他用他特殊的語言,號召著他的狼群,很快將西艾力和達戈送往200公裏之外的兵營,於是深夜的兵營中,便發生了那一場讓世人震驚的一幕……
狼人背著他心愛的姑娘,連夜回到了緊靠著阿爾金山南簏的瑪格裏山穀,他把穀村安放在了自己的山洞裏。
這個山洞是他經過無數次與各種強悍的野獸廝殺拚搏爭鬥得來的地盤,這裏到底發生過多少激烈和殘酷的血戰,是無人知曉的,但是狼人戰勝了所有的異類,帶著他的養母——那隻用狼奶把一個被人扔棄荒野中的小嬰兒養大成“狼”的狼母,住進了這個幽深的山洞。
冬天來臨,他和他的養母在這裏休養生息,還經常從那些在險峻崎嶇的山道上翻進峽穀中的車輛中,撿回一些來自人類的食品和衣物。他讓衰老的養母,長久地住在這裏,他為它找來各種吃的東西,他指揮著一群強悍而勇猛的野狼,捍衛著它們的領地。剛開始狼群中經常由於爭紛而相互殘殺。狼母怕狼群不服從這個它親手養大的狼人的統治,於是,在一個月亮亮得驚人的夜晚,狼母用它特殊的語言和權威向狼人授意,狼人心領神會了養母的意思,衝進狼群中,將一隻處處對狼人刁難的公狼,捕捉住,雙手各提一隻後腿,在母狼尖嘯的嗥叫聲的鼓勵下,撕開了公狼的身體,然後把鮮血淋淋的屍體拋向早已嚇暈了的群狼,群狼頓時嚇得如浪潮一般向後退,狼人朝驚恐萬狀的狼群嚎叫著,揮動著力大無比的雙臂,接著這一群後退的狼,在狼人的指揮下,撲向那隻撕成兩半的狼,把它吃了。
從此,狼人戰勝了狼群對他的仇恨和蔑視,他成了這群狼的頭領,群狼對他言聽計從,隻要他發出一聲號令,群狼立即蜂擁而上。
狼人的地位固定了,狼母就安心了,她跟隨狼人轉戰南北,與日漸惡化的環境鬥爭,與人類周旋和較量。
然而這群狼在沙漠中經常出沒,被沙漠中的人們叫著“黑旋風”,沙漠中人談及這群黑旋風便恐懼異常。
狼群對狼人的敬畏,除了狼人的力大無比外,更重要的是狼人身上那種讓狼群永遠望而生畏的異類氣息,這種氣息在主宰和震撼著狼的氏族,而狼人對他的養母,以百般地孝順和敬畏,使狼群對這個異類有了親和力。也許上帝也無法明白,在黑旋風的家族中,這個從小就在狼群中長大的人,竟然能夠帶領它們在這惡劣而殘酷的現實中生存下去,這到底依靠的是什麼力量?恐怕連上帝也無法回答吧。
老狼母常常站在一個角落裏,觀察和審視著這個它親自喂養大的異類,它對他實在太滿意了,甚至為他驕傲,經常在狼群狂歡的季節裏,老狼母都要莊嚴地站在狼人的身邊,發出高亢地嗥叫,以這種威懾的嗥叫來告訴它的族群,要永遠聽從他的統治。狼群在老狼母的威懾下,歡呼、嗥叫,在月亮下群狼以最虔誠的儀式,表達著對狼人的崇拜。
……
穀村望著這個滿身傷痂而力大無比的狼人,她心裏驚歎道:多麼不可思議的世界,一個人類的孩子,是怎樣在狼群中成長,而又是以怎樣的智慧和力量戰勝了這種異類差距,而成為一群凶悍殘暴狼族的首領?
天啦!人的見識和認知是多麼的膚淺和無知,他們怎麼知道會有這種奇跡發生啊,在這些狼群麵前,在那隻仁慈厚愛的狼母麵前,人類顯得是多麼卑微和偽善,一個人類的小生命,可以在狼群中長大,而一隻小狼羔除了像公園和功利場所可以眷養之外,人可以養大一隻狼嗎?穀村回憶起曾經聽人說過的有人專打狼羔吃的說法,說稚嫩的小狼羔人吃了大補,男人吃了增長強悍的性機能,女人吃了有極好的生育能力……想到這些,穀村不寒而栗。
這時,穀村發現狼人從山泉流淌的石縫裏用一個類似於瓢的容器勺了一瓢水,端到穀村跟前,他一手端水,一手扶起穀村,穀村毫不遲疑地喝起水來。
喝完水的穀村,驚訝地低頭望著剩下的泉水,清冽的山泉水,純淨得讓她頓時神清氣爽,一股清爽之氣由腳底升向頭頂,她的眼睛突然煥亮起來,剛才那種空虛的饑餓感也消失了,她充實起來。
穀村心裏驚歎:多麼神奇啊……她的目光順著山洞的洞壁朝泉水的方向望去,她發現這股泉水是從石縫中清冽地滲出……她想,這種泉水一定是終年流淌著,即便是大雪封山的嚴冬,山泉也照樣流淌出來,而且冒著溫熱霧氣,使整個山洞溫度和氣溫都處在一種溫室狀態之中,炎熱的夏天卻幽涼習習,泉水甘甜而清冽,冬天毋庸置疑,肯定是溫暖融融。
穀村感觸地望一眼一直注視她的狼人,她想:好在這裏遠離人煙,否則不知要被人破壞成什麼樣子。
接下來,穀村開始檢查自己受傷的情況,她發現自己除了雙手被咬傷,別的地方都完好,頓時一股大難不死的感喟油然而生,但一想到此刻自己的處境,到底離外界離人煙有多遠,她一無所知,然而,西艾力、達戈他們在哪裏?這種生死兩茫茫的處境使穀村黯然神傷。
穀村試圖想通過與狼人的交流知道西艾力和達戈的情況。她對狼人比劃著,狼人看著她比劃的手勢,先是一驚一乍的,後來他茫然了,他嘴裏發出含渾不清的低鳴,頭不停地搖晃,顯得煩悶不安。
穀村愣住了,她知道,狼人無法明白她的意思,他們根本無法交流,想到這些,她有些絕望了,她傷心地哭了起來,淚水布滿了臉頰。
狼人見到流淚的穀村,就更加緊張,他雙手不停地抓胸前的胸毛,嘴裏發出焦急的唔嚕聲,目光痛苦地望著哭泣的穀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狼人在洞裏轉了幾個圈,一下走到穀村躺著的草堆前,彎腰把穀村抱起,穀村無力掙紮,任狼人擺布,她有一個信念就是,狼人既然救了她,就一定不會傷害她,她惟一的是要盡快適應狼人的思維,尋找到離開這裏的機會。
狼人把穀村放在山泉邊,山泉的水叮叮咚咚地流淌著,顯得生氣勃勃,幽幽清爽的水氣,漫延著飄散開,穀村發現岩縫裏滴下的水,落在地上彙成了一條彎曲的水渠,而渠水流淌著又流進一個岩底的縫隙不知了去向。這種情景十分神秘,完全是一種神話故事中的場境,人簡直無法想象這大自然本身存在的奧秘和神奇。
令穀村沒有想到的是,狼人托起穀村受傷的雙手,放進她身邊的泉水裏,穀村先是一驚,渾身都為之震動了一下,接著她順從狼人的擺布,她的雙手被放進泉水之後,她漸漸覺得那種潛在骨肉中的陳舊傷痛,一下被止住了,她在透明的水中活動著雙手,雙手竟然不痛了,那些猙獰凜冽的傷口,似乎在漸漸彌合。她猜測狼人常年落下的傷口,都是在這種富含礦物質的水裏治療好的。
穀村突然產生要跳進泉水泡一泡澡的欲望,她望著狼人,她用手指指水裏。
可是沒等穀村反映過來,狼人已率先跳進水裏,站在齊腰深的水中,他把雙手伸給穀村,穀村很驚奇,她覺得狼人懂得她的願望和要求,她把雙手伸給狼人,狼人湊近她,雙臂抱起她的身體,輕輕地把她平放在水裏。她的身體被涼爽的水浸泡著……
天啦!穀村差點叫出聲來,她感覺太奇妙太不可思議了,這是她有生以來,在人世間從未有過的感受……她腦子裏一片空白,惟有泉水流淌的聲音在氤氳回環……
這時,她聽到一種吹風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地回響,她知道這是狼人的呼吸聲,在這寂靜的山洞裏,有如天籟般美妙。清柔的水質一層一層地深入她的皮膚,進入她的血液。
穀村依偎在狼人的懷裏,她突然對這無聲的懷抱有了瞬間的依戀,她多麼想這雙無語的手臂就這樣托扶著她,在這沒有人跡的荒野,永遠這樣走下去……
穀村在片刻的恍惚中,閉上了雙眼,淚珠從眼角流出……
在水中浸泡了許久,她的衣服全濕了,狼人把她抱回到草堆裏,然後轉身走向洞口,竟然在洞口的一個樹杈上,揭下來一床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