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村見了這個毛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正是自己蓋過的那床毛毯,由於當時抵擋狼的撕咬,上麵被狼抓破了幾個洞,還有她留下的斑斑血跡。
穀村抱著毛毯,她聞著上麵熟悉的氣息,她腦子裏撞入了西艾力的形象,她仿佛看見西艾力站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深情地注視著她……
穀村痛楚地叫了一聲:“西艾力!”
此刻,穀村是多麼地想念他們啊,這場災難讓她深切地感受到這兩個西部男人的情懷和勇敢……然而,她卻失去了他們。
穀村脫下濕衣服,用毛毯裹住自己的身體,她把頭發解開,披在肩上,她的一舉一動甚至連一些細微的動作,都讓狼人關注著,狼人的目光打穀村在山洞裏醒來那一刻,他就沒有離開過她。她的確給他帶來了嶄新的感受和意義,帶來了他生命記憶中既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他驚訝著,困惑著,也被吸引著,也在變化著……
穀村也明顯地感受到狼人的變化,包括他的眼神和舉止,都發生著變化……
穀村想:他畢竟是人啊!他突然有了人作為參照,他內心的震動是可想而知的。
穀村知道,接下來的一切,包括她的生與死,都與這個生存在山野之中,與狼共舞的男人聯係在了一起。但是一股深深的憂慮和恐懼也從穀村心裏湧出,因為她與狼人無法以語言來溝通和交流,目前狼人隻是以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依靠本能的意識在對待她,而他身邊的一大群野狼,每時每刻都在威脅著她的生命,另外她怎樣求得外界的聯係,狼人怎麼能夠幫助她走出這個地方?穀村陷入沉思,狼人看見穀村憂愁的樣子,他豁地一聲奔跑出山洞,身影被山洞映進的陽光倒映過來,使穀村眼前一片迷茫。
不一會兒,狼人回來了,他的腳步敏捷而快速,他懷裏抱了一堆野果,這些野山果都呈現著成熟的顏色,紅的發黑的山楂,紅透的野蘋果,甚至還有像鈴鐺一樣的野山梨,還有布滿白霜的紫葡萄,它們都被太陽曬得通體滾燙,狼人把它們塞到穀村懷裏,穀村驚訝地望著這些果實,驚訝之餘,她焦慮不安的心平靜了許多,或者有了些許的安慰,她想:外麵一定是一個豐饒的世界,漫山遍野的野果,足以讓她暫時地活下來。
穀村揀起一個拳頭大的蘋果咬了一口,一股酸甜的野果汁流進喉嚨,也許是太過饑餓的緣故,她不顧一切地啃噬著這些果實。
當她吃飽了,抬起頭,望著狼人時,她簡直震驚了,狼人正用一雙慈愛而滿足的目光在看著她,她一下覺得狼人除了不會說話,其實心裏什麼都明白,這多少給了穀村一種安慰。
穀村對狼人笑笑,說:“謝謝你,你救了我……”穀村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竟然鼻子一酸,淚水流了出來。因為這山穀中太靜了,聽到聲音就極其珍貴。
穀村低下頭,想著自己還在赤裸著裹在毛毯中的身子,她站起來去把扔在地上的濕衣服想拿到洞口外去晾曬。正走了幾步,卻被狼人喝住了,狼人朝她衝過來,奪過她手中的衣物,一眨眼衝出洞口外,像拋什麼東西一樣,把衣物拋在了洞口的樹枝上。
穀村看著狼人的舉動,她總感到驚奇和不可思議。
穀村看著狼人的背影,她心裏疑慮,狼人為什麼不讓她出山洞?是怕她出去遭到狼群的襲擊,還是怕她逃走。
穀村雙手交叉在胸前,蹲坐在草堆裏。山洞裏除了泉水的叮叮聲,便寂靜得能夠聽見自己的血液流動的聲音。
穀村想,也許自己的一段非人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然而過去的一切,包括那一座生養她的城市,似乎都在她的記憶中變得模糊而遙遠起來,身處這樣的環境中,她覺得離自己的過去都變的不真實起來……
漸漸地,洞外的天光暗淡下來,穀村斷定夜晚來臨了,她走向洞壁,她突然產生一個念頭,心想這樣的洞穴裏是否有史前的遺跡,仰或先人留下的暗號或者壁畫,興許還有著震驚世界的發現……想到這些,穀村激動起來,她開始尋找起來,腳踩著那些縱橫交錯的岩壁中伸出的樹根,這些被塵封的根蔓已經發出陳舊的洞穴幽冥之味,一經人觸動,便散發出遠古的氣息。
穀村無法找那些人類最初的痕跡,於是她想把自己在山洞的經曆記載下來。於是她用一塊石頭在壁上畫了一個記號,並用力寫下了一行字——今天是1987年,大概是10月20號,這個山洞裏就我(穀村)和狼人暫時沒有名字,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天,這裏有山洞、泉水、野果、泉水浴……
穀村覺得這麼寫不如意,想重新寫,這時狼人從身後突然伸給她一把尖削的匕首,她嚇了一跳,她看了一眼狼人,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想讓她用這把匕首來刻字。
穀村接過匕首,反來覆去地仔細看,這是一把半舊的匕首,刀刃已殘缺,刀柄上刻著“英吉沙”的字樣,穀村仿佛記得曾在達戈的工具箱中發現過刻著這種字樣的匕首……她心裏驚叫道,狼人把車裏的東西都帶進山洞了嗎?那麼西艾力托付她保管的筆記本,那個捆在她身上的布袋,現在在什麼地方?穀村對自己將西艾力交給她的筆記本的丟失,心裏格外自責和感傷,她多麼希望狼人也能像撿這把匕首一樣撿回那個凝聚著西艾力心血的筆記本。
穀村轉過身子麵朝狼人,她望著他,想著怎樣來對他講這件事。狼人也好奇地望著她,她用雙手比劃了一個口袋,比劃一本書的形狀,狼人看了她的手勢,嘴裏發出唔唔的聲音,穀村發現狼人有點明白她的意思,她又反複比劃著。狼人怔怔地望著她,突然叫了一聲,轉過身去,快步走到離洞口隻有三四步遠的地方,從一堆破爛中拿出一個東西,他遠遠地對穀村啊啊地叫喚,穀村看清楚了狼人手裏那隻藍色的布袋,她眼睛一亮,她差點叫出聲來,她搖晃著朝狼人跑去,跑出幾步,她被洞中零亂的石頭絆倒了……
穀村被摔痛了,她掙紮著半天起不來。
狼人立即奔過來,把她扶了起來,這時,她發現狼人手臂力量非常大,他在挽扶她的時候,竟然像在地上揀一根樹枝那麼輕易。
穀村顧不得雙膝的疼痛,貪婪的目光望著狼人手中的布袋,她一把奪了過來,她立即就觸摸到了布袋中的硬硬的筆記本。她激動的心情無以言表,她把布袋緊緊抱在懷裏,她想起西艾力把這個筆記本交給她時的莊重神情……她感到了西艾力的氣息,她哭了。她蹲了下去,哭得喘不過氣來。
狼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他著急地在她身邊打轉。
穀村站起來,邊抹眼淚,邊朝剛才狼人找出布袋的那堆雜物走去,她在這堆雜物中,竟然找到了幾個牛肉罐頭,兩瓶水,還有幾個幹硬的麵包,以及毛巾、藥棉,還有少許的消炎藥粉,這些東西,讓穀村驚喜若狂,最讓她驚喜的是一個銅殼的打火機。她一搬動開關,竟然打出一串火苗來,她高興地舉起打火機衝狼人喊道:“你太偉大了,這個打火機一定是西艾力或者達戈的。”
狼人見了火光,首先一驚,身子朝後退了一下,接著顯出煩躁的表情來,他把頭偏向一邊,嘴裏唔唔地叫道。
穀村立刻意識到,狼是怕火光的動物,她立刻關掉打火機,她把打火機小心翼翼地裝進布袋裏,然後把布袋牢實地捆在腰際。
對於這一切的出現,令穀村對接下來的日子有了稍許的信心,對將要麵臨的現實心裏有了初步的把握,她長舒了一口氣,低頭思忖片刻,於是想出去了解山洞外的情況,她對狼人比劃著,指著山洞外,表示自己要出去。
狼人先茫然地望著她,她見狼人無法明白她的意思,就去拉狼人的手臂,當她的手指觸到狼人的手臂時,心中大驚,狼人的手臂簡直就像岩石一樣堅實,狼人低下頭驚訝地盯著穀村的手,然後輕輕地拿起她的一隻手,翻來覆去地看,看了這一隻又看另一隻,上麵被狼撕咬傷的傷口逐漸在愈合,一道道紅色的傷疤非常醒目。
穀村猛然發現狼人的神情中,有一種被喚起記憶的冥蒙感,這種表情十分特別,這使穀村產生了要與狼人進一步交流的念頭,她把雙手伸到狼人眼前,並說:“手……手……”
狼人嘴裏唔唔嚕嚕地發出聲音。
穀村很感動,對狼人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她突然覺得,狼人畢竟是人,作為人的集體無意識,存留和保存在狼人的血液和潛意識中,他需要人的引領,把他從動物的原始蒙昧中引出來,找到人的感覺。穀村堅信,這對本身就很聰明和智慧的狼人來說並不難,甚至會一點就破。
狼人看完穀村的手,便拉著她朝山洞外走,洞口撲麵而來的是充滿秋意的風,這使穀村精神一振,她快步跑出洞口,她終於看到了外麵的世界,雖然天色已經暗淡下來,但她還是可以看清楚遠處朦朧的山巒和近處的迷朦成片的樹林。
穀村遠望著灰朦朦的夜色中兀立的山峰,那就是她和西艾力、達戈一直沒能走近的那座詭魅的阿爾金山,穀村心裏猛然湧出複雜的情緒,她想,阿爾金山啊阿爾金山,你讓要靠近你的人們受盡苦難,甚至喪失生命,你卻冷眼旁觀,永遠沉默,你到底看到了什麼?這亙古的天地之間發生了什麼,你的沉默將是永遠的嗎?
黛色的山峰,悠長的山脊,綿延不絕,它們氣勢磅礴且沉默地向天際延伸,群山之外的沙漠,也是綿延無際地向著天邊鋪開而去,一直觸到了天的邊沿,才在沉默中默契合攏。
穀村將目光從遠處收回,發現在夜色朦朧中的山巒,是一道道深邃的溝壑,右邊則是一片寬闊的穀地,穀地裏是層層疊疊的樹林。
穀村回頭望了一眼山洞所處的位置,她發現這山洞處在半山腰,山洞前是一片扇形的開闊地,洞口的左右都是野果樹林,徐徐的風把果實的香味送過來,她聞到了野果熟透的味道,她心裏驚歎,真是好地方啊,這也是人類無法涉足到的地方,那些奇峻的山巒和溝壑將道路切割成縱橫交錯的碎片,人是無法走近這裏的。
然而,這裏山林樹木,溝壑和山洞,成了狼群的家園,它們祖祖輩輩在這裏休養生息,繁衍後代,它們不但要與嚴酷的大自然抗衡,還要與以它們為敵的人類殊死地鬥爭。
穀村忽然聽到來自遠處隱約的轟鳴聲,她仔細辯聽,她斷定那是一條大河洶湧的波濤聲,她相信在這些縱橫交錯的山巒中,一定深藏著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在山穀中穿梭跌宕,尋找著出路,可是最終衝向沙漠,它們被沙漠吞噬,它們消失的無影無蹤,它們去了哪裏?是不是在沙漠千萬年的沉默中消遁了呢?還是潛藏在沙漠的深處,等待發現,與那條舉世聞名的塔裏木河不謀而合呢?
為了尋找到那一條條消失的河流,西艾力幾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穀村站在這暮色蒼茫中,陷入沉思,穀村認為古代那條綠色長廊,一定隱影在這些神秘的山穀之中,它們溝通著古代天山南北的一條通道,於於闐文化、龜茲文化、樓蘭文化乃至中原文化與西方文化交流融合的一條運輸線。這是一條水上運輸線,但它太不規則,經常因為氣候和地勢的變化,而改變了自己的方向,因此,在這片山巒中,像困獸一般怒吼,夏日洪水洶湧而至時,夾帶著大量的泥沙,將河兩岸的胡楊、紅柳、沙棗、蘆葦和沙棘席卷而去,形成了一段直上直下的陡峭河岸,這些樹木、種子、幼苗就隨著洪水一路飄蕩,四處安家……
穀村可以明顯地發現,山洞外由於洪水衝擊下形成的扇狀穀底。
這時,狼人發出一聲尖嘯的吼聲,把正在沉思的穀村嚇得跳了起來,她本能地撲向狼人,狼人也被穀村的反常驚了一跳,他不自主地抱住穀村,穀村在狼人懷裏瑟瑟發抖。
狼人在穀村的耳邊發出唔唔嚕嚕的如同囈語般的聲音。
一會兒,穀村發現山洞前的一片開闊地,聚集了上百隻的狼,如果不是那一雙雙綠盈盈的狼目在夜色中閃爍的話,狼的黑影淹沒在樹木叢中,是無法辨別的。
狼人的尖嘯聲傳出之後,接著就傳來此起彼伏的狼嗥。
穀村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氣息已彌漫了整個山穀,在狼群中,引起了巨大的騷動,因為這個來自遙遠異類的身上帶著太多陌生的氣息,太多的威脅和危險,這種氣息令它們不安和躁動。
這時,從右側後的一片果林裏傳來一聲嘶啞且蒼老的狼嗥,狼人聽到這種叫聲,十分敏感,他嗖地一聲,從穀村身邊抽身而去,他快速地跳下一塊巨石,朝果林方向跑去,不一會兒,一隻黑黠黠的老狼的身影出現,老狼在狼人的引領下,來到早已嚇懵的穀村跟前。
穀村睜大驚駭的眼睛望著這隻形容昏噩且垂垂老邁的狼,老狼的目光凶悍而冷酷,它咻咻的呼吸聲帶著狼最凶殘的本性,散發著山野最本質的信息。
穀村大有一種死到臨頭的感覺,她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僵硬了,全身的血液已經停止了流動,她雙腿僵硬如釘錐在那裏,一動不敢動。
老狼氣喘咻咻地圍著穀村轉了兩周,突然張著殘缺的牙,逼近穀村,與穀村麵對麵對峙著,穀村幾乎被嚇昏了過去,她在倒下的那一刻,被狼人的雙臂托住了。這時,她看見老狼用尖利的牙齒,咬住了自己的衣擺,並狠狠地扯了幾下,穀村的身子也跟著狠狠地震動了幾下。
穀村雖然意誌昏茫,但她在老狼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母性的底蘊,她突然想到在暴風中狼人求救的情形,狼人背來一隻受重傷的老母狼,在西艾力的幫助下,那隻老狼母得救了。她斷定這隻老狼一定是狼人的養母,那隻曾受傷的老母狼,一定是經過西艾力救活過的那隻老母狼。
穀村想到此,長吸了一口冷氣,她喉嚨中發出一聲古怪的聲音,這時,她發現自己的雙腿內側一股冰涼,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嚇得尿褲子了,穀村難受地彎下腰。
老狼仍然用一雙凶殘、冷酷的眼睛盯視著穀村,它湊近穀村,不斷地去聞穀村身上的氣味,然後又湊近狼人,去聞狼人身上的氣息,這樣來來回回,使狼人茫然無措,穀村突然覺得,這隻母狼曾經在沙漠中發現了人類的嬰兒,它從這個嬰兒身上聞到了來自一種母性的味道,一個女人的體味,這種氣息會令一隻聰明而富有智慧的健壯母狼記憶一生,它在這個來自人類的孩子身上聞到了一個熟悉的氣息,那就是母性,它在接受這個嬰兒的同時,也接納了這個與它共有的母性。
老狼同樣在穀村身上聞到了那種熟悉的氣息,它在這個親自喂養大的狼人身上證實了這一點,它在瞬間接受了穀村,接受穀村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它相信這個與狼人有相同氣息的人,不會傷害它,不會傷害它的狼群,還有它至愛的兒子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