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閃電撕開黑色高空,灑下藍幽幽的夢幻般的光焰,頓時照亮了天和地,也照出了前邊矗立的那片黑色物體群。原來那是一座古城廢墟,被大漠無情地掩埋多少歲月之後,如今又被歲月的風給吹露出來,暴風驟雨之夜,在電光石火的藍幕中,看上去更如群魔鬼獸奔舞。

母狼潛進這片廢墟之後,又轉了幾個圈,這才走到一堵風化坍塌的半截土牆下,停住了。那土牆下邊,有一個黑乎乎洞口。母狼向四周機瞀地看了看,漆黑的夜晚裏,它那雙綠幽幽的眼睛凶狠而瞀惕地閃動著,又傾聽片刻,這才調過屁股,倒退著潛進洞裏邊,嘴裏仍然叼拖著狼孩,轉眼消失在那個黑森森的洞裏不見了。

這裏是他們的新窩。

遠離人類和其他動物生活的坨包平原地區,躲在大漠深處的遠古遺址裏邊,築挖起一座深深的老洞。這是狡猾而老練的母狼的傑作。這裏別說人,連沙漠老鷹也很少飛臨這裏。除了死靜——亙古的死靜之外,沒有其他東西可做伴。然而,這裏安全又溫暖,遠古燦爛文明的殘跡,是他們的天然屏障,而他們則是這片古遺址的發現者和占有者。當然,他們出去覓食是稍遠了點,沙漠深處沒有什麼小動物供他們捕獵3然而,足智多謀的老母狼有辦法克服困難。一到夏秋季節,草木長高,野物長肥之後,它就走出大漠狩獵。拖來一隻又一隻的野兔、山雞、地鼠,甚至家豬家羊,把他們一一埋進洞口附近的流沙深層。沙漠是最有效的防止肉食腐爛的“萬能冰箱”。

母狼拖著狼孩,一步一步後退著走進洞的深處。越往裏走,洞越變得寬敞,大約走了二十米,到頭了。這最深處的洞窩,大得像間房子,看來老狼把洞窩挖到古城廢墟的老房間裏來了。地上鋪著厚厚一層幹草,十分舒適。

母狼把狼孩拖放在幹草上,用尖嘴拱了拱它的頭臉。狼孩一動不動,老母狼哀傷地低嗥了幾聲。血仍從狼孩的胸前背後滲淌,母狼伸出舌頭頻頻舔著那些傷口。粗糙而長有針刺的舌頭,一下一下舔著傷口,發了刷刷的聲響。舔過前胸再舔後背,一直舔到那血不流為止。可是狼孩仍然沒有知覺,渾身縮成一團,顫抖不已。

不一會兒,老母狼站起來,仰脖發出一聲長長的嗥叫。那尖利刺耳的聲音,淒楚哀婉,如怨如訴,像冰冷的金屬劃破洞壁,又從洞口傳蕩開去,回響在整個古城廢墟和這片大漠中。一切都被這淒厲恐怖的嗥叫聲擊中,沉寂了,膽怯了,更加靜謐了。

狼孩被這刺入心髒的尖嗥聲驚動,一陣顫栗,終於從那死亡的黑暗中回過頭,微微睜一下緊閉的雙眼。兩滴淚般的水,從它那積滿髒垢的眼角滲出來。老母狼的舌尖舔了舔那水。狼孩掙紮著,想伸出爪子撫摸一下母狼,但沒有成功,隻是孱弱地哼叫兩下,又昏過去了。

母狼焦灼萬分,伸出紅紅的舌頭,在洞裏來回疾走,又圍著狼孩一遍一遍轉圈,頻頻發出恐怖瘮人的嗥叫。然而,它的召喚,它的尖嗥,始終未能把可憐的狼孩從死一樣的昏迷中喚醒過來。

母狼伸出鼻子嗅嗅狼孩那發燙的短嘴,發出一聲急促而尖利的吠叫,猛地向洞口躥去。三跳兩躥跑出洞,猶如一支黑色的利箭,向東方的茫茫黑夜射去。

大漠仍在暴雨中沉默。那如注的雨線好比無數條皮鞭,抽打著大漠裸露的軀體,這頭巨獸好像被馴服了。偶爾,閃出藍色的電光,勾勒出大漠那安詳的猙獰時,才使人猛地感覺到那可怖的輪廓。峭峰般的尖頂沙,懸崖般的風旋沙,還有那臥虎沙,盤蛇丘,陷阱灘……都在那瘮人的藍光中屏聲斂息,靜等著吸足雨水,待大風起後重新抖落出千百萬黃龍黑沙,遮天蔽日地撲向東方的綠色世界。征服,永遠是它的天職,它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也許達到吞沒整個地球的目的之後才罷休吧。

天亮了。黑洞洞的天,從東邊裂開了縫,逐漸擴大,密不透風的帷幕終於四分五裂,紛紛解體了。臨了,刮過來一陣微微清風,便把他們統統卷走,了無痕跡。天一下子像是被狗舔過的孩子屁股般幹淨。這會兒,趁黎明的曙色還未來臨,老母狼從東方飛躍而來。它緊閉雙唇,四肢交梭如飛,身後的那根長而密厚的大尾巴像根旗幟般張揚,又活像一把拖地的掃帚,一邊跑一邊掃平了自己留下的腳印。看上去,就像是一叢幹祜的沙蓬子從此卷過。老母狼全靠這狡猾的伎倆,掩蓋了蹤跡,躲過了多少次可怕的獵人的追蹤,蒙蔽住人類的眼睛,同時保住了古城廢墟洞穴老巢的秘密,跟它的狼孩平安無事地生活著。

老母狼照舊倒退著進洞。

它急切地撲向仍處在昏迷中的狼孩,洪了拱它,並張開自己始終緊閉的嘴唇,把含在嘴裏的又濃又稠的黏液物塗抹在狼孩前胸後背的傷口上。那是些黑綠的黏狀汁液和半皭爛的草根等物。然後,母狼呆呆看著狼孩,用鼻子嗅了嗅它。歇了一會兒,這隻老母狼又躥出洞,向傍晚激戰過的那片沙窪奔去。

回來時,它嘴裏叼著三五隻沙斑雞。它走進洞時,那狼孩正翻動身體,發出微弱的呻吟。

母狼欣喜地“嗚——”一聲長嗥,嘴裏的沙斑雞掉落下來,有一隻還活著的撲啦啦拍翅而飛,撞在洞壁上又摔昏在地上。

母狼顧不上它,直撲心愛的狼孩而去。

白耳走了已經一個月了。

幾次,我從夢裏驚醒,白耳關在公園的鐵籠子裏被打得遍體鱗傷。淚水沾濕了我的枕頭。長夜難眠,沒有了小龍弟弟的替身,我們全家人都感到空落落的,爸爸的酒喝得更狠,煙抽得更凶了,媽媽去坨子裏轉悠的次數愈加頻繁了。

這個星期天,我去村東五裏外的公路邊等長途班車。我決定去縣城公園看望白耳。跟我同行的還有伊瑪,她去城裏給她媽抓藥。半路上碰見早晨放牛回來的老叔滿達,他怪怪地看著我和伊瑪,悄悄拉我一邊,笑說:“你老跟她出雙入對,是不是那個了?”

“老叔你胡勒啥呀?將來我還進城讀大書呢。”

“讀大書不影響跟她搞對象呀!”老叔繼續逗我,比我大兩歲的他已經是正在發育的青年人,看來滿腦子幻想。

“搞個屁!”我憤憤起來,“我要永遠離開這農村,到看不見胡喇嘛這幫孫子的城裏去,也不娶農村媳婦!”

“噴噴噴,我侄兒行,有骨氣,可是人家伊瑪姑娘多好,人又標致,還能幹……”

我推了一下老叔:“哈,是不是你看上人家了?那正好,留給你吧,她將來也不念書,正好跟你配對!哈哈哈……”

“你們笑啥呢?快溜點啊!”前邊等我的伊瑪問。

“沒笑啥,我老叔想媳婦嘍!”我躲過老叔的擂拳,迅速向伊瑪這邊跑來。

伊瑪聽了“咯咯”笑起來,說:“你老叔真逗,才多大呀?”

說完伊瑪的臉紅了起來,在東邊初升的太陽照射下,顯得楚楚動人。我怦然心動,伊瑪確實越長越漂亮了,將來娶她當媳婦真不賴。可我要去讀書,要遠離這鬼農村。我收回自己的胡思亂想。

“你在想啥呢?”伊瑪看著我。

“啥也沒想。”我閃避她的目光。

“是不是也想……媳婦了?”伊瑪用手指頭刮臉。

“我才不想呢!我要進城讀大書!”我兒乎喊了起來。

伊瑪不笑了。

一路上話也變得少,沉默不語地擠上長途汽車,始終未曾在臉上展露笑。

到了城裏,她去給她媽抓藥時我問她怎麼了,她隻說一句恨自己生在窮家無法讀書,便扭頭跑走了。

我心裏有些惆悵,不能繼續跟伊瑪一起去讀書,我也深深為她為自己感到遺鐮。她是我的好鄰居,好同學,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好夥伴。可我們生活的路,這麼早就鐵定分岔,各奔東西了。

走了好多路才找到那個公園。我心中的有關伊瑪的不快,很快被就要見到白耳的急切心情所代替了。公園裏冷冷消清,不收門票,可門口仍然坐著。

兩個打毛衣的中年婦女和三個帶紅袖箍的老頭兒在閑聊。縣城公園就是不收票也沒幾人光顧,人們逛菜市、家裏兩口吵架、打罵孩子或養個豬拌飼料,都沒空到這公園裏消磨時間。公園裏也找不到“文化”水泥褡的滑梯中間有窟窿,成了漏鬥,下邊還汪著水;一片片荒草沒人高,黃鼠狼和花蛇當著人出沒,真成了“動物園”,隻是不在籠子裏;出減土的那塊窪地,公園職工脫的土坯摞起一行又一行,看樣子準備蓋房壘牆;有兩個賊眉鼠眼的狗男女鑽進那片荒草不見了,要跟那蛇鼠一窩幹他們的好事;在一角小片林子裏,有幾位中老年男女在轉磨磨練功,有一個小女孩向他們兜售瓜子兒和油條。這些人圍一棵老樹或小樹任由身子隨意轉動的形態,就如碾道的驢被蒙上眼睛圍著磨轉一樣滑稽、荒唐。

我直奔狼籠而去。

有一溜鐵籠鐵柵鐵房子,幾隻掉了毛兒的錦雞縮在籠子一角,連眼睛也不睜,脖子縮在翅膀裏,紅冠子耷拉著;一隻正換皮的狐狸灰不灰黃不黃,眼睛賊亮,沿著洞外的陽台般的籠子來回躥跑,消耗著胃裏的食物;還有些盤羊啊駱駝之類的也圈在欄裏,沒幾種像樣的珍奇動物。我終於找到寫有狼牌的鐵籠子。可裏邊空著,供睡的洞穴有兩個,一個是空的,一個似臥有一物,看不太淸楚。我著急地衝那有物的窩喝叫,後用土塊石子投打,半天才爬出來了隻老態龍鍾的狼傲懶地打了個哈欠,伸展了一下腰身,看都沒看我一眼,而後又邁著無精打采的步子,後臀上積著一塊厚厚的未脫的茸毛,前腿根長有狼瘡露肉地紅著一塊,上邊追逐著蚊蠅,令睹者反胃。老狼轉一圈未見可食之物,又爬進那處淺穴打起噸來。對世界對生活,它已完全沒有了興趣和新鮮感,剩下的就是惟有等待,溲長的等待,耗盡它生命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