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哢嚓嚓!
一聲炸雷,劈開了大漠的天。那遊蛇般的閃電,劈開了一道彎曲的裂縫,銅錢大的雨點從這裂縫裏傾潑出來,擊打著沙漠的脊背,冒出陣陣白煙。由於幹渴一直狂風怒號的大漠,這回滿足了,安靜了,像一個溫順的乖孩子,安逸地躺在那裏,盡情地吮吸著上天的甘露。它最愜意的時刻來臨了。
憑著黑夜的屏幕,暴雨滂沱的大漠上,潛行著一隻老狼。它用尖尖的嘴,叼拖著另一隻半大的狼,非常艱難地一步步靠近前邊那座黑動黝的物體群。
這是那對驚世駭俗的狼獸。
母狼艱難地拖著昏迷不醒的狼孩。兩水淋濕了老母狼的皮毛,粗尾巴緊緊夾在後腿間,母狼雖然瘸著一條腿,可整個身體矯健有力。那狼孩倒是怪可憐的,前胸後背多處受傷,淌出的血跟雨水一起流。它的沒有毛的身體,被大雨澆得濕濂漉,光溜溜,全裸露著,無遮無蓋,在沙地上拖出了一條溝。
傍晚時分,母狼遠出覓食未歸。無聊的狼孩就在附近沙灣裏轉悠。一處長著雞爪蘆葦的窪灘,他意外發現了美食。好多好多的鳥蛋,有些個蛋裏還拱動著剛孵活的小鳥。餓急的狼孩就狂吃起來。稚嫩的小鳥,美味的鳥蛋,吃的吃踩的踩,一片狼藉。突然,一聲“嘎嘎”鳴叫,空中出現了一群沙斑雞,盤旋片刻陡地俯衝下來攻擊狼孩,狠狠叼啄狼孩的頭背。沒有準備,猛不防挨啄,狼孩嚇了一跳,左閃右躲,舉臂遮擋。可是沙斑雞們瘋狂了。有一首領般的碩大的沙斑雞,發出一聲尖利的長啼,天空中猛然間又出現了黑壓壓一大片沙斑雞,像雨點般傾潑下來,輪番攻擊狼孩。這一下狼孩慘了,剛開始還能躲閃遮擋,擊打或抓幾隻惡烏。可麵對如此之多的密密麻麻的萬千之眾,他毫無抵擋能力了,加上他沒有尖利的撩牙,沒有護身厚毛也沒有硬爪,很快,他渾身上下被啄得鮮血淋淋,傷痕斑斑,痛得他“嗚嗚”乩嚎起來。他隻好拔腿逃竄。可那些紅了眼睛,一心想複仇的惡鳥豈能放走他,呼嘯著追擊而去,如一支支黑色利箭,拍翅飛衝,很快趕丄,重新凶猛地叼啄、拍打、抓撓可憐的狼孩。
狼孩在地上打滾,發出陣陣哀號。
惡鳥沙斑雞又名叫“傻半斤”,學名雷鳥,因生性傻憨、暴戾,出淨肉,不多不少半斤重而得此名。其實這群在大漠中安居的沙斑雞,個個體肥膘壯,羽翼豐滿,每隻都足有兩三斤重。他們天性的凶狠加上卵巢覆滅,不整死狼孩是不罷休的了。
可憐的狼孩已奄奄一息。
“嗚一”一聲怒嘯,母狼出現了。
它凶猛地加入戰陣,跑到狼孩身邊保護著他,迎擊惡鳥。它可不是狼孩,皮硬毛厚,惡鳥輕易傷不到它,加上狡詐凶猛,連連張開大嘴咬死了幾隻沙斑雞。
空中的那隻首領沙斑雞,重新發出尖利的啼鳴,黑壓壓的鳥們再集結起來,向下發動一撥一撥的攻擊。
這真是一場罕見的鳥與狼的惡鬥。
母狼圍著昏迷的狼孩戰鬥。它一會兒跳起來咬,一會兒仰起四爪凶狠地抓撕,沙地上到處飆飛鳥毛鳥翅,血肉橫飛。然而惡鳥成群結隊,萬千之多,母狼有些招架不住了。如此惡鬥下去,它非力竭而斃不可。它的嘴邊眼眶已經開始受傷流血了。
母狼不敢戀戰,叼拖起狼孩撤退。群鳥從後邊呼嘯而追,母狼放下狼孩再拚鬥一氣,等鳥群飛上天空再拖著狼孩跑。這樣邊鬥邊跑,天色漸漸黑下來。這時,天空烏雲密布,一場暴雨不期而至,恰好挽救了精疲力竭岌岌可危的母狼和狼孩。
一聲呼嘯,沙斑雞們轉眼消失在黑色的雨幕裏,不知影蹤。
母狼艱難地叼拖著狼孩,冒雨行進在大漠中,直奔前邊那片黑乎乎的廢墟,他們的老窩就在那裏。
我們家跟胡喇嘛家的仇,算是結深了。
其實郭胡兩家的爭鬥已上百年了,爺爺甚至說三百年前建村起就開始了。本村叫錫伯艾裏(村),過去曾住著幾十戶錫伯族人,三百多年前淸朝政府一聲令下,將居住東北的驍勇善戰的所有錫伯人大遷徙到西北新戍邊,抵禦沙俄人侵,居住在錫伯艾裏的錫伯人也隨族群遷走了,留下空址。那時庫倫旗正大興土木建喇嘛廟興黃教,從內地和內蒙古西部調集眾多建築手藝人,郭姓祖先也是被征調來的畫匠,建完廟的手藝人和民工們都就地落戶,成為廟上屬民,庫倫旗也變成清政府惟一的政教合一的旗製,旗王爺就是廟上的大喇嘛。郭姓祖先和另一位毛姓人氏,一同來錫伯艾裏空址上造屋居住,不久又來了一位胡姓人家,他原本是廟上夥房廚師,偷吃了王爺點心被鞭笞後罰下來的。就這樣三戶開村,起初還算和睦,每戶房後都種了一棵榆樹,以示三家心心相通如樹繁茂。後來胡家惡習不改,挑撥郭毛兩家關係,三戶開始不和,各家關起門過自個兒日子不相往來。再後來胡家又看上郭家墳地,糾紛愈加擴大,時而爭鬥時而求和,時而郭連毛,時而毛連胡,二百年來,三姓爭鬥沒有消停過,三戶村的錫伯艾裏也發展成如今上百戶的大村莊。
有一次,看著胡喇嘛房後那棵至今枝葉繁茂的老榆樹,我間過奶奶,為啥我們家和毛爺爺他們家的老榆樹都沒有了。
奶奶說:“毛家老樹,雷劈著火死了。”
我問:“那我們家的呢?”
奶奶遲疑了一下:“土改時叫胡嘎達他們砍倒了。”
我又問:“為啥呢?”
奶奶無意間摸了摸右手的大拇指。那大拇指根骨節又粗又歪,皮包著一塊大疙瘩。奶奶歎了口氣,說:“都是往年舊賬了,還提它幹啥?”
接著奶奶不再吱聲,馱默地數起她的念珠,似乎把所有舊事或恩仇都化入那幾聲“晻嘛呢叭咪畔”之中。
後來爸爸告訴了我真相,“土改”時我們家被劃為富農,挨過鬥,不過那是另一部小說的故事了。
反正我大致搞淸了胡毛郭三姓之間的複雜脈絡,恩怨悄仇,如今已經相鬥到我和二禿這輩人身上,真有些可悲可歎。一幫窮農民,大糧子飯都吃不飽,還鬥個啥勁兒呃。我可一定要好好讀書,永遠離開這無聊的村莊。
有一天,從城裏來了一輛小車,把毛哈林爺爺接走了。
臨走時,毛爺爺把我叫到他的家說話。
他換了一身新衣服,臉色放光,手也不怎麼抖了,人精神了許多,似乎重新鼓滿了生活的勁頭。我十分納悶。他衝我眨眨眼,指著一位坐土炕上喝酒的大官模樣的人說,那人是他過去當胡子時的一位拜把子,他對這人有救命之恩,後來這人參加了八路,當了官兒,現在城裏什麼院當院長,院裏下屬一個研究所,要考查大西北莽古斯大漠中的一座古城遺址,苦於找不著向導,於是這位院長就想到了毛爺爺。當年他們倆當胡子時,就是在那莽古斯大漠中的古城遺址裏做的老巢,那裏地勢神秘複雜,大漠風雲變幻無常,不知地形的人進去會屍骨無存。
我看著毛爺爺那搖搖晃晃的身板兒,問:“你行嗎?”
毛爺爺摸著我頭,“嘎嘎嘎”樂了,說:“小嘎子心不賴,放心,不是走著進去,說是坐飛機呢。”停了一會兒,他又盯著我說:“你倒要注意呢,尤其你那狼狗,它可成了胡喇嘛的眼中釘,肉中刺,第一個要除掉的對象,你可千萬小心喲!”
“毛爺爺,有什麼辦法嗎?”
“走投無路時,你就找那位鄂林太所長,但別告訴你爸爸。”毛爺爺沉吟片刻,又輕聲告訴我,“最近胡喇嘛家後邊的那棵老榆樹,正鬧鬼呢,你沒聽說嗎?”
“我知道,一到夜裏那老樹上邊的樹洞裏冒藍光,還有鬼叫聲,村裏好幾個人夜裏撞見嚇出病了呢。”
“對嘍,你瞅著吧,熱鬧還在後頭呢。”毛爺爺又“嘎嘎嘎”開心地笑起來。我心想,這毛爺爺別看成天病歪歪的,村裏發生啥事可全逃不過他的眼睛。
“還有啥熱鬧呢?”我追問。
“時候不到,天機不能泄露,你就等著吧,那棵老樹快了。”毛爺爺又神秘地衝我眨眨眼。
然後,他把他家門鑰匙拿出來交給我,他不在家的這些日子,讓我照看一下他的家,還囑咐說千萬別讓小偷進來呀。
我差點笑出來,他家還有啥可偷的東西呢。村裏有個笑話,有天夜裏一個外來的小偷摸進了毛爺爺家,翻箱倒櫃弄醒了毛爺爺,他告訴小偷自己找了三天沒找到一個銅子兒,你就別瞎耽誤工夫了,幹脆陪我睡一夜再走吧。那小偷果然睡了一覺,臨走想喝口水,可水缸也是空的,氣得他罵一句倒了八輩子邪黴了,往他水缸裏尿了一泡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