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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公狼被消滅已有半個多月。村裏很消停,沒再出現狼害之事。那隻母狼肯定已經遠遁,沒有膽量再來騷擾。我心中不免有一絲遺憾,母狼怎麼放過胡喇嘛他們呢?難道毛哈林老爺爺真是編瞎話誆我不成?

不過,我倒很放心地在地窖養起我的白耳狼崽。

小米粥和菜湯喂得它圓乎乎的,陰暗的地窖裏,它一見到放學回來的我,就高興得搖頭擺尾,濕乎乎的嘴拱得我手心手背癢癢的。有時我把它抱到外邊見見太陽,那小眼睛一時睜不開,哼哼唧唧叫個不停。一旦把它放在炕上,弟弟就跟它滾耍到一起,互相又抱又啃,好像是一對兒失散多年的小兄弟重聚一般。這會兒抱走狼崽就困難了,小龍嘴裏哭嘰嘰叫著“狗狗,狗狗,要狗狗……”鬧翻我們家。這時我媽的笤帚疙瘩就落到我頭上,罵我養了個野物,弄得小弟也快成了狼崽。

我抱頭鼠竄時,也忘不了搶走白耳重新關進地窖裏,再用小鐵鏈拴起來,它脖子上的小銅環在暗中一閃一閃的。我想起毛哈林爺爺,晚飯後我就去他家看他。

見到我他很高興。坐在門口的土墩上,落日的餘暉照著他,沒有牙齒的嘴巴張開後變成一個大黑洞。

“老‘孛’的孫子,又幹啥來啦?還有狼肉送嗎?”他的發黃的舌頭,在那個黑洞裏攪動著,說話很費勁。

我拿出兩個從家偷帶來的菜餡餑餑。

“好吃好吃。”毛爺爺兩口就吞了,那黑洞無阻無擋,像是掉進個小羊羔都不刮邊兒。

“說吧,你來不光是送餑餑吧?”毛爺爺吧嗒著嘴巴,一雙被眼屎糊住的眼睛,眯縫著盯住我。

“年輕時你老幹過很多壞……大事吧?”

“幹過那麼幾件吧,年輕時當過幾天‘胡子’,抓住奸殺我老婆的小曰本龜頭三郎,給他娘的點了天燈!後來參加了八路,被我班裏的仇人從背後開黑槍打斷了鎖骨,土改時我和老禿子胡嘎達都是積極分子、民兵幹部什麼的……”

毛哈林爺爺閉上了眼睛,也閉上了那張說話的黑洞,往後靠上土牆,半天無語。那張黃瘦而皺紋縱橫的臉沒有一點血色,就如一張枯黃的樹葉,上邊沒有一點生命的痕跡。

你和老禿胡嘎達是怎麼結的仇?”我忍不住好奇地追問。

“這……這段故事,下回再給你講吧,別忘了給爺爺帶餑餑來。你去吧,快去琢磨咬你屁股的大花狗吧。”毛哈林站起來回屋去,秋天的晚上已經變涼。

“毛爺爺,你送我的那銅環,是不是也有一段故事啊?”我最後問。

“那可是從地主王疤瘌眼兒家的黃狗脖子上摘下來的,聽說他是用一隻羊換來的。”

我剛要轉身,他又喊住我。不知啥時候,他把手裏拿著的一節黑亮黑亮的牛犄角遞給了我,顯得神秘地說:“把這牛犄角放火裏烤軟後削成條子,摻和在麵團裏烤熟再喂給那大花狗吃。”

“會怎樣?”

“我保證那花狗的腸子都被絞斷,嘿嘿嘿……”毛爺爺陰冷地笑起來。

“毛爺爺,那大花狗是不是也咬過你呀?”

老人往上提了提褲腿兒。他的小腿上有兩塊已結疤的黑痂子,有一處還沒完全好,化膿後滲著黑黃稀水。

然後,他顫巍巍進屋去了。

我攥緊了手中的黑犄角,昂首走出毛哈林爺爺的破院子。

村街上沒幾個人。前一段鬧狼後,村童們也不敢晚飯後出來玩耍,天一擦黑人們都龜縮在家裏。我拐向回家的小路上,迎頭碰見了同班同學伊瑪,她祧著水桶正要去河邊挑水。

“對頭碰見挑空桶的人,據說要倒黴呢。”我說。

“那你轉過頭陪我去挑水吧。”伊瑪這是明明拉我去做伴,給她壯膽,天已經發黑了。

“你們家該打個壓水井了,省得你老去河邊挑水。”我陪她去河邊時說。“哪兒來的錢啊,我媽有病,錢都花在她身上了,我都快念不起朽了。”伊瑪黯然神傷。

我一時不知怎麼安慰她,默默地走到河岸,再沿一條人工挖開的小溝路一直走到河邊。伊瑪是我們班上的尖子學生,又是一位俏姑娘,她寫的作文拿過全縣的獎,家裏要是供得起,她能讀到大學甚至當博士。可是命運已經早就安排她操持家務,幫助她爹務農種地了。她要是生在大禿胡喇嘛家就好了。世道真不公平,家境好的學生年年蹲級,讀不起書的窮人家孩子學習又數一數二。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二禿對我的瞀告。

“伊瑪,你當心點二禿那小子。”

“別提那小無賴了,放學回家時老盯著我。聽說他放狗咬傷了你的……屁股?咯咯咯……”伊瑪捂著嘴樂起來。

“我早晚廢了那條惡狗,你瞧著吧。”我暗暗握緊手中的黑犄角。

伊瑪蹲在河邊,拿葫蘆褽舀子往桶裏舀水。

河邊有一片稀疏的柳條叢。我無意中發現,那裏邊有兩點綠油油的東西在發亮,最初以為是什麼花色玻璃或誰丟棄的珍貴東西,在晚霞餘輝中反射出光,我就傻乎乎地走過去想撿起來看看。反正沒事,伊瑪g水還得等一會兒。那距離也就是二三十米,我吹著口哨若無其事地走著。突然,那兩個綠光一閃即沒,隨著一聲吼叫,從那塊草叢中躍出一隻四條腿的野獸,向我撲來。

“是狼!伊瑪快跑!”我失聲大叫。

我來不及抽身,也一時嚇呆了,眼睜睜地瞅著那隻眼射綠光、張牙舞爪的大狼撲到了我身上。這一下完了,我想。

我閉上了雙眼,隻聽見伊瑪尖利的哭叫聲從後邊傳來。

怪事發生了。我摔倒在地,那狼的毛茸茸的嘴臉也已經貼近了我臉。可不知為何那狼突然“嗚——”一聲嗥叫,便放開了我,並且踩住我胸膛的兩

隻前爪子也挪開了。它伸出紅紅的舌頭舔了一下我的臉,就如粗刷子刷過一般,我臉上生疼、發涼,一會兒又火辣辣。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然後,那狼轉過身就走開了,緩緩地跑著,很快就消逝在河上遊的黑暗中。

“是那隻母狼!”我驚魂未定地喊起來。

“天啊!”伊瑪跑過來扶住我。

“它認出了我,我和老叔紿它包紮過傷……”我喃喃低語。

匆匆走離河岸時,我頻頻回望母狼消失的方向。它沒有像村人所說那樣遠遁,它還在村莊周圍活動。它沒有放棄複仇,它的下次反擊可能更可怕。想起剛才,我不寒而栗。伊瑪說這母狼還真通人性。我歎氣說可人已經不通人性了。這世界一切都正在顛倒,有時人不如獸呢。

那是一個秋髙氣爽的日子。

我去上學,我爸去修水庫。我媽背著小龍弟弟去割豆子。

母狼看著我媽給小龍喂奶,簡直看呆了。

小龍的臉蛋又紅又胖,叼住媽媽大紫奶頭吃得吧唧吧唧發響。一隻手還很有占有欲地抓揉著媽媽的那隻空閑的乳房。媽媽是坐在地頭割倒的豆捆上,喂小龍吃奶。

母狼躲在離此不遠的樹叢後頭,看了很久。

那是野外。草上有蟈蟈叫,樹頂有烏鴉飛。

我媽很能幹。爸爸被攤派去修水庫,地裏的活兒隻好她一個人幹,還帶著小弟小龍。由於跟爺爺奶奶的上房分開單過,一到秋忙,誰也顧不上誰。好在我媽是一位吃苦耐勞型家婦,幹農活一般男人都頂不過她。半人高長得極旺的黃豆棵子,她割下了一大片,再幹一個半天,這塊黃豆地就淸了。

那母狼,胸上也有三隻往下耷拉的大奶子。那是它的三個娃兒——三隻狼崽裹大的。如今,狼崽已不在,空閑下三隻奶子,鼓脹得要裂。那黑而尖的奶頭子細孔處,正在滲滴著白色的奶汁。狼奶也是白的,與人沒有兩樣。

那母狼的眼神很奇特。盯得這麼久,始終沒有移開,也不眨一下,還充滿了柔情和慈意,雎性的哺乳期的慈意。它微有些不安,有些騷動,那是三隻發漲得要命的奶子給鬧的。當初,三隻狼崽每天風卷殘雲般地同時吸吮,那是個何等愜意而痛快的感覺喲。母狼微眯上眼睛,似乎想從回憶中尋找往日喂自己狼崽的那種幸福感。這三隻愈發沉重的奶子,已漲疼很多天了。弄得它六神無主,難受至極,時時發出哀號。它甚至抬起後腳爪,使勁撓抓前胸的奶頭,拉出道道血跡也無法甩幹那脹滿的奶汁。

我媽望不到那隻受漲奶之苦焦灼不安的母狼。

她隻顧低著頭喂自己的小龍,把鼓脹的雙乳輪著塞進娃兒的嘴裏,以傾瀉發脹的沉重,換得滿胸的輕鬆,然後好再去割那片剩下的黃豆。娃兒當然丟在地頭由他自個兒玩。抓蟲抓草吃土,啃哨把他裝在裏邊的泖筐邊兒。反正小龍經折騰,掉茅坑啃過屎都沒事。農家娃兒不需嬌貴,吃啥都長肉。

媽媽喂夠了小龍,拿起鐮刀又去割黃豆了,嘴裏咂咂地誇著兒子:“俺的小龍真乖,坐在筐裏別動啊,媽給你抓個蟈蟈回來。”吃飽了奶,小龍打著奶嗝兒又去啃柳筐邊兒了,他正在出牙。磨牙的樂趣比顧及媽媽的去向更誘人,反正她一會兒會回來,不會£下他的。媽媽呢,一步一個回頭割起豆子,嘴裏不停地時不時地招呼著:“小龍老實點啊,媽媽在這兒,媽媽這就來了。”割著割著走遠了,幾乎看不見人影了。

小龍當然依舊沉浸在磨牙的樂趣中。

當那母狼出現在柳筐邊兒,輕輕舔小龍小手時,他嗬嗬樂了。家裏也曾有過這樣大的黑灰狗,常舔他的手,更主要是舔他的屁股,在拉完屎之後。農家沒有那麼多衛生紙給孩子擦屁股,喊狗子們過來舔舔就幹淨了。可這會兒自己沒拉屎,這大狗還來千啥呢?不過小龍沒在意這些,有狗陪他玩可比啃筐邊兒有趣多了。他伸出小手摩挲大狗的脖子和嘴鼻,那大狗也伸出紅紅的長舌舔他的臉,舔他吐出的奶汁,舔他露肉的雙腳,還有開襠褲後露出的光屁股。舔得他好癢癢,他又咯咯咯樂起來,樂得很開心。

“小龍!你樂啥呢?”

“咯咯咯……咯咯咯……”